文:梅子
上世纪90年代选择上中等师范(中师)的那批人,教龄已经20多年,如今都已经迈入不惑之年,时光快得令人惊悚。他们后悔没?
当年因为家庭压力或者迫于生计,学习成绩优秀的我们情愿不情愿地选择了上中等师范。
毕业包分配,国家铁饭碗,转为城镇户口,对最底层的务实的农民父母有着致命的诱惑力,不能苛责他们格局不够大目光不够长远。毕竟,“剜到篮里才是菜”是他们最朴素的处世哲学。
我就是在父亲的包办下上了师范。当时,大哭一场,对父亲颇有怨言。
但父亲也有他的考虑和苦衷:三年高中上下来,眼睛也近视了,身体也搞垮了,考不考上好大学还是未知数,不如报师范。
女孩子,当个教师,体面、清闲、稳定,一年还有两个超长的假期,似乎是再合适不过的理想职业。你反抗也没有用,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还无法把握自己的未来。
还记得我们当年的师范录取分数线是478分。我们班有一个男生竟然考了530多分,成绩在整个市也能数一数二,竟然也读了师范。有点可惜。
问他原因,他说家里姊妹多,姐姐上了高中,家里实在负担不起,只能让他早就业减轻家里负担。
他姐姐读完博士,如今在英国定居,是整个家族的骄傲和励志榜样。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我问他后悔么,他说不后悔,总要有人做出牺牲。高风亮节,令人佩服。
如今,同学聚会,说起现状,很多男生已经熬成学校的骨干力量,甚至当了校长。也有从政的,几杯白酒下肚,直嚷嚷着工作千头万绪,实在太累——20多年,足以长出千姿百态的人生。
记得当年收到录取通知书,我看见了父母如释重负、发自内心的笑容。但在最初的兴奋过后,当我们这些进入中专学校就读的孩子,发现所谓的中专,其实是农村孩子进入城市的最低门槛。而且这一纸文凭,会将我们约束在最基层工作,我们的发展平台,一辈子都会被这一纸文凭约束之后,失落感便由然而生。
虽然在师范每年也有上大学的名额,但是只有极少数成绩特别优异者才能考上。
记得我们那一届有个姓曹的男生考上了河南大学,大家羡慕的很呢。羡慕也没用,人家进了师范,一天都没放弃学习,三年成绩都是年级第一。当我们进入校门就认命躺平放松时,人家来了个曲线救国,终于圆了大学梦。
拍完毕业照,吃过散伙饭,我们这群人风流云散,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被撒向穷乡僻壤,为农村教育的发展流汗出力。
我们从农村出来,最终又回到了农村。
所不同的是,我们原来的身份是农民,现在的身份,则是做农村工作的基层干部和专业技术人员。
能够留在县城工作的寥寥无几,能够到地级市工作的话,则是他们的祖宗烧了高香。
那时候,乡下的老师做梦都想进县城,手段门路各异,有的活动成了,有的没有。我就继续留在了村里教书。
以后的生活就是冷暖自知。
最初的10年,微薄的薪水,日渐荒芜的故乡田园,锐减的学生人数,乡村教师难以为继的困境和农村教育的危机,教师正沦为农村社会中地位最为低下的一群。缺乏生存的尊严和保障,成为家人邻里最无奈、最悲催的榜样,“教师”也成了清贫穷酸小气的代名词, 叫一声“教师”太沉重。
不能按时发放的微薄薪水让很多教师生活难以为继。有个女同事说起过去的生活仍然难掩心酸:有天她下班回家,邻居告诉她,你省省,给孩子买瓶酸奶吧,刚才看见孩子捡人家扔掉的酸奶瓶盖舔。她心痛的像刀扎,这事多少年都不能忘记。
而当年上高中的我的同班同学,据我所知,后来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毕业后,有的留在省城机关,有的留在高校任教,有的出国深造,似乎每一个都前程似锦前途无量。
每一次这样的消息传来,对我们的内心都是一次巨大冲击,不禁感慨唏嘘,心底暗暗设想:假如当年没读中师,读了高中……
分到基层之后,有人曾经设想,我先到舒适的地方躲几年,有了力量再远走高飞。
你太高估人性的惰性了。
再不舒服的地方,你慢慢扎了根,配偶、孩子,一点不多不少的薪水,这是你的生态链。离开与改变很难,是多数人精神承受不起的高强度动作。
也有人教了几年,通过考研走出去了,但是这条路太过漫长煎熬艰难。家庭拖累,精力不济,信息不畅,意志不坚,人言可畏,都是乡村教师考研路上的绊脚石。
我读本科时的恩师L,当年也是迫于家庭压力上了师范。不甘心当一辈子乡村小学教师的他通过自考、成人高考等方式,先后拿到大专、本科文凭,然后再到硕士、博士、博士后,如今是我本科母校的文学院副院长。
刚入学时,他经常拿自己的亲身经历激励我们,他对我触动最深的一句话是:人生是没有捷径可走的,不怕走最远的路就是捷径。
毕业时,我们这个几乎全是乡村教师组成的班级,有一多半人考研成功,想来和老师的激励和现身说法有很大关系。
出来上学,机会难得,不想再回去,别无选择,只有考研华山一条路,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考研时很多人英语丢弃多年,只能从26个英文字母起步,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就像我,当乡村教师十年,二战考研上岸,付出了愚公移山般的努力。其艰辛煎熬,想想就要落泪。
我们这批当年上师范中专的人,当年为了早早的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押上了人生的其它可能。
这批极具天赋的孩子,就像家乡田野上的麦子,在没有灌满浆之前,就被提前收割,然后被晾在最基层,任其凋零。如今想想,编制只是稳定地穷着的代名词,当年却为了这个编制,押上了自己的一生。
随着国家对教育的重视,如今在乡镇小环境,教师是个不错的职业:钱在当地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又又有乡村知识分子的地位,到处都是学生,不尊敬都不行。工作强度不大,教材吃透了,几年教案都不用写。欲望低点,也能活得很舒服很滋润。
离开这个小环境,到大城市,就会产生强烈的被剥夺感,似乎被贬入社会底层,改变的可能性更小。许多人也就认命。
也曾无数次设想,如果当初坚持读高中考大学,现在我会在哪里,我会遇见谁,日子过得怎么样,有怎样的人生际遇,会不会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承受那么多煎熬与磨难。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我的同班同学大多在偏僻的乡村小学、中学教了半辈子长城、故宫,自己却从未亲眼目睹;读过皮亚杰马卡连柯陶行知,却没有发表过有分量的论文,也很难把光滑的理论应用到疙疙瘩瘩的现实。就这样过了小半辈子,不敢说后悔,只有认命。反正到时候,大家都是普通人,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中等师范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就像那位男生说的,总要有人做出牺牲。最起码,有这些乡村文明的播火者在坚守,乡村教育的灯就会一直亮着。
我们这批还没长饱满被大时代提前收割的麦子,只能抱紧自己的剧本,热爱自己的剧本,在自己不愿意登上的舞台上,尽力演绎好自己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