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阿强,高二学生,休学在家已有一年多,阿强妈妈和他一起来到咨询室寻求帮助。
初次见面,他带着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对我说:“我不相信你能帮助我。”他在屋里来回走动,表现得满不在乎。
过了一会儿,他主动聊起了弗洛伊德和尼采。他还提到了金庸的小说和西方电影中的心理分析情节,似乎在考验我。他不但知识面广,而且理解力强,我耐心地、充满兴趣地和他畅谈。
阿强谈到了他自己。他说:“我找过好多地方,要么给我开个处方,要么对我说教一通。这几年的经历使我不再相信医学。我一直与人有距离感,与你是刚认识,我对你没有信任感。”
我说:“是的,我没有理由让你相信我,但我对你的坦言非常欣赏。”
“谈点儿童年趣事好吗?”我用轻松的语气把话题岔开。
“没什么趣事。小学四年级之后,我就把自己变成了学习的机器。原因吗,我不想谈。我时常感到一种莫名的力量阻止我面对正在谈论的问题。我现在跟你讨论,总觉得还有许多的心事放不下,这种力量太强,简直跟铁打的一般,我无能为力。要想思考你的话,就得不停地、非常吃力地跟那种力量做斗争,有一种被强迫的感觉。”
“你以前有过强迫感觉或行为吗?”
“我不愿提这些。”停了很久,他用很小的声音说:“数过小木棒、花瓣、栅栏杆,你是不是说我有强迫症?”他突然急促地问。
“你怎么知道强迫症这个词儿?”我问。
“我看了好多有关心理障碍的书,但都没找到答案。”他的脸上写满了麻木与无奈,也不再期待我对他是否是强迫症的回答。
阿强听着,表情非常抑郁,用手挡着眼睛,痛苦地说:“我很难受,但此时我有一种想跟你讲话的念头。”
沉默良久,阿强又说:“我父亲是个技工,他的几个弟兄都在农村,他是吃苦受累走出了黄土地。在我六岁时,要强的他把我接进城里,并告诉我,从农村出来很不容易,要好好学习,争气、争光。我为自己的家境自卑,很少和小朋友来往。小学三年级时,我读了一篇关于中科院一名女副院长的文章,说她小时候家里不让她上学,但她特别想上,母亲就说只要她总考前几名,就让她上学。因此她比别人刻苦好几倍,总是取得前几名的成绩。这个故事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暗下决心,好好学习,不负父母的厚望。我不仅学习好,书法、绘画、音乐、戏剧我都爱好。”
“小小年纪就那么有志气,又能多方面发展。”我真诚地说。
阿强对我的称赞反应漠然,依旧沉浸在他的回忆中。稍停了一会儿后,他接着说:“升初中时,我在一千多名学生中考了第20名,我进一步要求自己更加刻苦地学习。结果入学后的摸底考试,我就考了全年级前三。我特欣赏尼采的话,迷信自我,崇尚意志。我相信人脑潜力很大,但科学家也只用了几分之一的论断。但以后就再未如愿。我越来越觉得生活没意思,周围同学都那么肤浅俗气,我跟他们谈不拢。我做的每件事都得有意义才行。每次在决定一件事前总是左右考虑,有一种无法确定的感觉。”
我说:“我觉得初中的那段经历可能是一个重要而直接的原因。长期的自我压力过大,对自己过高的期望引起的失望,把学生生活的完整概念偏狭地理解为仅仅是学业,而忽视要有强健的体魄、与人广泛的交往、能享受生活的种种乐趣等等,会使人身心都受影响。”
阿强边听边不住地点头,并说:“我恨这个教育制度,它压制了我的发展。”我接下来谈到鲁迅说过的一种育人思想,他觉得非常喜欢。
阿强再次过来的时候,看上去精神不错,皮鞋擦得很亮,我及时就此表扬了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说,“小时候我很快乐,堂姐带我上山下河,爷爷为我做柳笛。可初一下学期开始感到思维混乱,难以自控,就出现一种瘫痪无力的思维状态,后来发展到不敢写东西,一写就像上了高速列车,没法刹住那种不停地重复性思维,非得跳车才行。可跳车多么恐惧呀!”他痛苦地说,“不过现在好多了。”
阿强对外来干预的强烈反感让我感到吃惊。就这样不能急,也不能问。但我却有许多的疑惑。是什么促使他去拼命地学习?仅仅是父母教育给他的生存压力或是自幼即存的强烈的上进心?仅仅学习的焦虑就足以导致如此强烈的厌学?他为什么要那么严重地封闭自己,不交朋友,仅仅是农村孩子的自卑?也可能,但又不敢肯定。
阿强父母说:“他从小就爱学习,上小学时害怕的事就是不让他上学。他特喜欢看书、买书,只要放学回家晚了,准能在书摊上找到他。初中后他学习特别刻苦,同学说他下课也不出去玩,在家常看书到深夜。不知怎的,初二之后就开始不好好学习了,作业也不做。夜里睡觉很机警,大人悄悄过去,他就能听见。初二那个冬天、春天一直睡不着觉,衣服也不脱。这些年看过许多地方,拿来的方子,他都不折不扣地吃下。能进高中是全家的希望和骄傲,谁知才上了两个月就上不成了。这几次咨询回家,他脸上有了笑容,有时还开玩笑。这孩子问题就是不知道吃饭重要,一天咨询完回家,中午、晚上两次说饿,这是很久以来没有过的事。”
我告诉他父母,心理问题的复杂程度、隐蔽程度和持久程度,需要家人用很大的耐心,帮他一起渡过难关,要给他理解,给他信心。
阿强的情况有所好转,还带来了初中时的日记。他说他父母的来访使他明白了,自己是父母交给我的一个学生,他减弱了阻抗,开始谈自己。
“我一直比较喜欢思考沉重的东西。有句话说,语言的天才却不爱说话。我觉得很像我。初一时我读完了金庸全部的武侠小说。我认为好的作品就应当像一条河,能成为一个整体而又不断地变化。我喜欢尼采自诩为太阳的那份狂热,也喜欢西方跳现代舞的那些狂人。我都觉得他们有一种超前的敏锐。虽然他们生活的年代不接受他们,但若干年后,人们会承认他们的价值。我常以这些人自比,也很自然地走向孤独。我愿与人交往若即若离,距离和残缺就是一种美。”他侃侃而谈。
我说:“你真像一个艺术评论家,读那么多书,又有自己的见解。”同时我又不禁疑问:他为什么要在这些深刻作品的困难阅读和沉重思考中去寻找一种价值感、归属感和自我认同呢?
阿强继续谈自己:“初中写作业,常有这样一种模式,不想学习,讨厌作业,然后找到一种动力,再次奋起。初二时的一节语文课上,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意思。接下来的一节数学考试,有一种非常强迫、非常困难的感觉,特别是选择题,简直无法确定答案。后来就觉得干什么事都有一种难确定的感觉。有一次放学回家,站在一个岔路口,好长时间想不出该走哪条路。再后来,就强迫自己数东西,见了整齐的东西就想数。还有一次在老家远远地看着我婶婶在井边挑水,就有一种想把她推下去的冲动,我自己感到很害怕。”
“你是不是常常觉得草木皆兵,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我回应道。
“一点不错,就是那种感觉。上了高中后就更加厌学,一到学校门口两腿就沉沉的,到了教室里,头就发紧,想呕吐。我特恨什么坚持就是胜利的鬼话。我已没有任何力量去坚持,只是废人一样地面对,我都快绝望了。”他说着说着失声哭起来,边哭边说:“这些年没有一个人理解我,没有一个人!他们都说我没问题,就是懒。”他越哭越伤心。过了好久,他才说,他已有好几年不哭了。
“语言有时是骗人的,许多名言的成立是有前提条件的。”我用平和的语气说。
“你说得太对了!可我却曾那么地坚信那些名言。”他用自己惨痛的经历明白了这些道理,此后他开始逆反。“我愿和学习差的同学在一起。上课故意做小动作让老师抓住,到教室外罚站、挨训,我觉得我需要用这种形象来证明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刚开始来做咨询,我不信任你。但几次咨询下来,我改变了对你的看法,你对我的理解、耐心、宽容和接纳都是我从未遇到过的。”
我笑了笑,说:“你怎么评价自己呢?”
“我却常在自负与自卑间徘徊,而做不到自知。我似乎总生活在错觉中,比如我常常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可许多人却夸我这好那好。我自以为非常刚毅,却又是如此脆弱。我坚信意志的力量,却又发现意志的软弱,进而对意志完全否定。我认为为了大事业可以压抑各种欲求,却又发现自己对各种欲求是如此渴望。”
“这不是错觉,而是现实,每个人都是矛盾的统一体。正是因为那些非此即彼的看问题方式,导致了人们内心的矛盾和冲突,其实,生活中的人和事原本都是矛盾的统一体。”
我在潜意识状态下找到了阿强的病理性记忆,他十岁时的经历。那时他家中拥挤,小姨在他家住,和他一张床两头睡。在某一天晚上,他抚摸着小姨的脚产生了兴奋。后来就常常这样做,他觉得很紧张,渐渐懂事后,他就怕小姨被他这样后会出事,于是责骂自己是个坏蛋。再后来就形成了习惯的行为,他越控制,越严重,为此焦虑万分。
阿强努力用学习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在学习累的时候,他更渴望用行为来发泄沉重的心理压力,过后却更加焦虑,就这样循环。于是他开始自虐,晚上不让自己睡觉,把手用布条缠起来。整日像贼一样活着,就怕别人看出他的问题。我对阿强的病理性记忆进行重组,他烦躁的情绪下降了许多。他开始在家主动做饭、洗衣、外出购物,并找到了存在的真实感。他说干完活有了一种真实的疲劳感,而不是以往烦躁不安的那种疲劳。他说自己终日麻木的大脑像一块冰已开始融化。
记忆重组干预两个多月后,阿强告诉我,你说得太好了,以前我就总是追求细节。我想我若不正视自己的过去就永远无法站起来。我想我该正视自己的过去了。一天早晨醒来,他突然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而以往的睡与醒是没有明显区分的,总是一片混沌。强迫感觉、强迫思维减轻了很多,强迫的感觉已经影响甚微。
一年之后,阿强凭借良好的智力和学习基础,考上了天津的一所民办大学。他说在大学里成绩还不错,他心理功能和社会功能的完全恢复,以及健全人格的塑造,也许还需要更长的时间,但他毕竟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