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4年,东汉王朝重新开始经营西域,设西域都护府。第二年,西征军班师凯旋。留校尉耿恭守疏勒城。大军刚撤,匈奴单于就卷土重来,联合车师国叛军数万,围攻疏勒一年,耿恭等人粮尽援绝,最后只能把弓弩、铠甲上的筋革制的配件取下来,放在水里煮烂了吃,匈奴单于遂以高官美女相诱,但耿恭等人不为所动,誓死不降。偏偏这时候汉明帝驾崩,依照汉制,国丧期间不发兵。再加上帝国最高权力交接之时,诸事繁杂,政局不稳,朝廷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管万里之外的耿恭等人!这样救援西域一事,就自然而然被搁置起来。耿秉、窦固一干大臣虽然十分担心、挂记耿恭,但此时也只能在旁干着急。
结果就这样一直熬到公元76年初,疏勒情形依旧:北匈奴大军依旧未退,而东汉朝廷的援兵也依旧杳无音讯。
难道朝廷真的抛弃了这些坚强勇敢、忠心无二的中国大兵了吗?希望还是绝望,生存还是死亡,耿恭与他最后数十名汉家弟兄已走到了悬崖的尽头,再也无路可走,除非,这世上还有奇迹。
公元七十五年十二月,等忙完汉明帝的丧事,而由太傅赵熹、太尉牟融、司空第五伦、司徒鲍昱四人领衔的政府新一界领导班子也组阁完毕,洛阳政局遂趋于稳定。这时,边疆的事情才重新提上日程,汉章帝把公卿们召集到一起,开会研究一个200天前就应该商量的问题:派兵救援西域戊己校尉二部之事宜。
救、还是不救?朝廷中首先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两派意见对立,相持不下,又各有道理,这可真叫章帝难办。
以司空第五伦为首的一派人认为:救,得不偿失。为了救那生死未卜的几百人,再派大军万里远征,至于嘛!再说,都快一年了,耿恭关宠他们恐怕早就玩完儿了。现在朝廷还要花很多很多的钱,或许还要死很多很多的人,跑很远很远的地方,还不知道是去救人还是收尸!这,这笔帐怎么算也划不来呀!!
何况,这一年京师洛阳以及兖州、豫州、徐州等地都爆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灾,整个中原一片糜烂,朝廷赈济百姓尚嫌不足,哪里还有闲钱和闲工夫去管那西域的闲事儿。
另外,校书郎杨终更亦上奏道:“间者北征匈奴,西开三十六国,百姓频年服役,转输烦费;又远屯伊吾、楼兰、车师、戊己,民怀土思,怨结边域。愁困之民,足以感动天地,陛下宜留念省察!”他倒不说营救之事,竟直接反对整个北伐了,还建议章帝干脆放弃西域,以休养军民。
章帝与明帝不同,他生性宽厚,不好战事,一听这话,竟决定彻底放弃西域了,但耿恭关宠这些西域的兵要不要也放弃呢?司空第五伦、司徒鲍昱,这里就你们俩官儿最大,你们再商量商量给个意见吧!
司空第五伦还是认为不要救,既然都准备放弃西域了,那也就别再去惹匈奴人了,大家安安生生的不好吗?
第五伦乃西汉初年从齐国迁到关中的田氏后裔(第五批搬迁,故姓“第五”),果真完美继承了祖先田齐的孤立主义作风,对于打仗,历来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另外,在这些来自富庶之地的短视儒家官僚看来,经济才是第一位的,如果不能带来直接的收益,哪怕是国家安全方面的投入他们也视为浪费。
好在司徒鲍昱坚持认为要救,一定要救!鲍昱还说了一番非常感人的话:“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则纵蛮夷之暴,内则伤死难之臣。此际若不救之,匈奴如复犯塞为寇,陛下将何以使将?且二部兵人裁各数十,匈奴围之,历旬不下,是其寡弱尽力之效也。”
一个国家,一个政府,如果不怜惜那些效命沙场的将士,或者不抚恤、优待那些为国抗战的老兵、伤兵、残兵,那么这个国家还会有前途,还会有凝聚力,还会有万众一心对抗困难抵抗外敌的团结精神吗?
现如今,朝廷竟要置自己的远征英雄于不顾,任其自生自灭。匈奴胡虏会怎么看?汉家全体将士会怎么看?老百姓又会怎么看?
国不爱民,民阖爱国?这些个道理鲍昱必须让年轻的汉章帝明白。
所以,就算西域还有一个汉兵活着,中国也要派人去救他!莫要冷了英雄的热血,莫要寒了将士的赤心!这不是划算不划算的问题,而是一个国家对他的子民与子弟兵表明态度的问题!就算这些英雄已经牺牲了,我们也要去收回他们的遗体,带回他们的英魂,这样才能让所有个体民众对自己国家拥有归属感与认同感。这个道理,我们祖先两千年前就明白了。
接着,鲍昱又提出了救援西域的具体方案:“兵家先名后实,可令敦煌、酒泉太守各将精骑二千,多其幡帜,倍道兼行,以赴其急。匈奴疲极之兵,必不敢当,四十日间,足还入塞。”
言尽于此,汉章帝终于被鲍昱等大臣们说服了,他决定出兵营救汉家将士,但放弃西域之既定国策仍然不变。随即章帝派谒者王蒙、皇甫援前往下诏,令正在巡行凉州边境的新任征西将军耿秉进屯酒泉,坐镇指挥调度;然后派骑都尉秦彭(章帝本纪言酒泉太守段彭,耿恭本传言骑都尉秦彭,不知何者为误)火速征发张掖、酒泉、敦煌三郡郡兵六千骑以及新附大汉之鄯善国一千胡骑共七千人,各军会师柳中城下,正式展开救援西域计划。谒者王蒙、皇甫援随行监军,此前耿恭派去求援的军吏范羌也作为向导,跟随大军一起行动。
虽然东汉大军兵急如火、昼夜兼程,可惜,等他们次年(公元76年)正月到达柳中城下时,一切都迟了。匈奴与车师联军早在一个月前已攻破柳中城,己校尉关宠及所部数百将士均壮烈殉国。汉朝援军现在能做的,除了给关宠等人收尸、让这些英勇的汉家烈士们可以魂归故里;剩下的,也只能努力杀敌、为惨死于匈奴之手的同袍们报仇雪恨了。
数日后,汉朝大军攻至交河城(车师前国首都,故址在今吐鲁番市以西10公里的雅儿乃孜沟)下。
战争没有任何悬念。
目睹了柳中城的惨烈景象后,汉军将士们一腔悲愤正无处宣泄,碰到师老兵疲的匈奴军队,自是一阵狂轰猛打,以高屋建瓴银河倒挂之威,势如破竹杀将过去,最终斩首三千八百级,俘虏三千余人,缴获驼、驴、马、牛、羊等牲畜三万七千头。惨败之下,驻扎在天山南麓各处的匈奴军队只得化整为零,逃散无踪。而车师前国见势不妙,也重新投降了汉朝。
事已至此,胜仗也打了,仇也报了,遗体也收了,姿态也摆了,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几个汉军将领一合计,竟然决定不管耿恭,就此打道回府、班师回朝。
不要怪大家绝情,事实摆在眼前:关宠所部被围的时间比耿恭他们还短,都没能撑到援军到来,以此推断,耿恭等人存活的可能微乎其微。又值数九寒冬,大雪封山,道路难行,再冒此奇险多跑数百里路,没意义。万一大军被困在山中出不来,或被天山北麓的匈奴大军伏击,这岂不更悲剧了吗?现在来个见好既收,岂不是更“明智”的选择?
交河城下,汉军营中一片死寂,只有耿恭的老部下范羌一个人在低声哭泣。
好不容易求来了援兵,翻过山去就可以把弟兄们从死亡边缘拉回来,但你们说不救就不救,我无法接受,一万个不接受!
将领们全都低下头来。心中只有一个字,怕!
他们怕呀,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把本来一场到手的胜利再丢掉,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但是范羌不怕,耿恭的部队里,没有一个废材!这就是一个指挥官带给整支军队的军魂,它能感染所有将士,给予他们无上勇气,让他们无论面对任何困难,都能相信奇迹,从而坚持到底,爆发奇迹!
于是,面对诸将的软弱与绝情,范羌拒不领命,只挡在大帐之前,屈男儿之膝,扑通跪在地上,开始一个劲的叩头,头碰之处,血流满地。汉军主将秦彭无奈站起身来,一声长叹:范羌,你接受现实吧,耿校尉他们已经死了,他们不可能还活着!为了救一群必死之人再让我汉家男儿去送死,这种无谓的牺牲值得吗?
说罢,头也不回就往帐后走。
范羌膝行上前,死死抱住秦彭的腿,怎么也不放他走,几个士兵赶紧冲上来,连拉带拽的把范羌往外拖——这大帐内哪个将领级别不比你范羌高一大截,轮得到你胡搅蛮缠吗?
死寂的夜色中,传来范羌凄厉的哭喊:秦将军,你就让我带人去疏勒城看看吧,我相信耿校尉一定还在率部坚持战斗!他们一定还有人没死!就算死了,我也要跟他们死在一处!
耿恭此时还真没有死,他果然活着。而且包括他在内,疏勒城里共有二十六个人正顽强的、用自己最后一点意志力,在硬扛着自己那虚弱的生命。
从“壮志饥餐胡虏肉”那日算起,他们已经十几天没有吃任何东西,再加上天气严寒,堕指裂肤,大家都被折磨的几乎无法站立,但他们仍在坚持,坚持自己的生命奇迹。
其实,他们的坚持到底,完全只是一种残余的尊严、爱国之信念与求生的本能。而对于汉朝的援军,他们早已不报任何希望。下一次匈奴的进攻,或者下一次太阳的升起,大概就是他们的死期了吧!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生如夏花般灿烂,死如秋夜般静美,这或许就是他们的归宿吧!
疏勒内外,大雪纷飞,一阵紧似一阵,相信雪住之时,就是匈奴大军最后攻城之刻。
入夜时分,雪终于停了。一轮明月,映照天山,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天山明月光,大雪莽苍苍,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耿恭少孤,刚出生不久就死了父亲,从小由寡母辛苦抚养长大。在这最后时刻,他最思念的,就是家乡堂前老母,也不知这一年多来她身体如何,安泰与否。
唉,自古忠孝难两全。母亲,请原谅孩儿不孝,不能生入玉门关,在您堂前膝下承欢!
正在慨叹,忽然远处传来震天的兵马之声。再一看,马踏飞雪,扬起一片白雾,粗粗看去,至少有上千人的军队朝疏勒城开来。
还能站立的汉军将士都挣扎着爬了起来,脸上露出惊惶而又决绝之色。
最后的时刻到了吗?将军,我们是拼死一搏,还是就此自刎,以免沦为匈奴俘虏,成为千古罪人!?
耿恭大笑:慌什么,就让这壮美的雪夜,陪葬我们的青春与梦想吧!
随即下令:无力再战者,可自先行一步解脱。尚可一战者,皆随我居前杀敌,力战后死,不可降敌,以遂我等弟兄同生共死之约。
于是,二十六人,齐齐拔出战刀,就等耿恭喊一声杀,他们就动手,杀自己,或杀敌人。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城下“匈奴军队”中忽然远远传来一声熟悉的哭喊:“我范羌也。汉遣军迎校尉耳。城中尚有我汉家弟兄否?”
真是太及时的一句话,晚喊半秒,耿恭这边就有好几个将士要拿刀杀向自己的脖子了。
范羌怕城上人听不清,又喊了一句,喊音未落,城头上已经爆发出了一阵虚弱但激昂的万岁之声。
坚强如耿恭,此时一双虎目之中,也不由流下两行热泪:得救了,援兵来了,祖国的军队来接我们了,陛下没有忘记我们,朝廷没有抛弃我们。这一年多如地狱般的坚持与等待,总算没有白费!
城门大开,两边人马立刻汇集在一起,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执手相拥在一起,又跳又叫,又哭又笑,将士们一年多来再苦再难都从未流过的男儿之泪,此时却如疏勒飞泉一般,哗啦四溅,逆流成何。
好一会儿,大家的情绪才平复下来,于是援军入城,点起篝火,大开宴会,畅饮欢笑。于是死城疏勒,重沐生机,从绝迹到喧闹,从地狱到人间,一切恍如隔世。
耿恭终于见到了范羌。历经生与死的重逢,两人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直到几杯酒下肚,耿恭理清思绪,问及情由,这才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
原来,范羌最终还是用自己的坚持与赤诚,感动了秦彭等汉军将领。他们决定大开特例,让范羌以一小小军吏为代理指挥,独自率两千汉军,翻越天山,去执行最后的营救任务。其他人则带着柳中城关宠等人的灵柩,以及大破匈奴的战利品,踏上归途。
范羌等人这一路艰险自不必多言,连日的暴风雪,让天山上的积雪深达丈余。每前进一点,都有战士因体力不支而倒下,这无疑是一场悲壮的风雪大救援,为了营救同袍战友,他们付出了无比巨大的代价。
但事实最后证明,这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的。因为它代表了一种精神,见证了一个奇迹,缔造了一段传奇!日后班超能够独力支撑西域数十载而无所畏惧,其力量之源泉也在于此。榜样的力量是强大的,汉军面对匈奴一旦形成了这种心理优势,就会一直保持下去,越战越勇。
所以说,人有时可以选择放弃;但是绝不能放弃选择、放弃努力。一条路,我们要么刚开始就不走,要走就绝不能半途而废,只有这样,我们的人生才能无怨无悔。轻易动摇的人是可耻的。
当然,耿恭范羌他们的危险并未就此远去。因为之前围困疏勒城的数万匈奴大军就在附近,他们还等着雪停之后去疏勒城收尸呢!现如今事情虽然有变,汉朝来了两千援军,但北单于又岂肯善罢甘休?要是就这么算了,他这一年多的围困岂不沦为天大的笑柄,匈奴人以后还怎么在西域混!
所以,在短暂的欢庆之后,稍事休整,耿恭范羌等人便踏上归途,准备返回中原。
北匈奴单于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当然无法忍受,遂下令立刻展开追击,以挽回颜面。
历经这一年多血与火的洗礼,耿恭无疑已成长为汉军中最能打逆风仗的人,何况他现在有两千多装备精良的大汉铁骑,可以说强过从前太多。所以,面对数万匈奴大军的围追堵截,耿恭不慌不忙,躺在担架上从容指挥,且战且退,一连打了好几场漂亮的阻击战,直打的匈奴人灰头土脸,叫苦连天。
——攻坚战奈何不了汉军,这也就罢了。连最擅长的平原野战,竟还是奈何不了耿恭区区两千人!还让他们在大雪之中千里突围,如出无人之境。这岂不是比从前还更丢脸了吗?真划不来。
打这以后,北匈奴再碰上汉军就没脾气了,往往还没开战就先自胆怯了三分,耿恭对于他们民族自信心上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当一个民族对于自己前途丧失了信心,那么它离灭亡就不远了。匈奴民族,在亚洲称雄数百年后,如今终于踏上末路。
公元76年三月,耿恭率领两千汉军终于成功抵达玉门关。然而,由于饥饿伤病的长期折磨,又连遭恶劣天气与路途颠簸,这些坚守疏勒至最后一刻的二十六勇士,只有一半坚持到最后,活着见到了故乡景色。也就是说,连同耿恭在内,生返中原者,只有十三人,确切的说,是十三个不成人形的人。他们衣衫褴褛,鞋履洞穿,面容憔悴,形销骨立,但满身的凄苦,却难掩其面目之坚定,这简直就是一群从炼狱中重生的鬼雄,给予人世间无比巨大的震撼,转眼传遍中国,声动寰宇!
于是,朝廷特使中郎将郑众来到玉门关,为他们接风洗尘,迎接英雄归来。面对这十三个坚强的男人,郑众及玉门关全体将士不由肃然起敬、齐齐对他们致以了最高规格的军礼,以表达内心的感动与钦佩。
然后,郑众又把耿恭等十三人迎入大帐,亲自为他们沐浴更衣,又赶紧安排人医治调养。从此,郑众死心塌地做了耿恭的粉丝,虽然他的官位比耿恭高上不止一截。
待耿恭等人被护送回洛阳,他的粉丝就更多了。整个洛阳为之轰动,无数百姓争相出城,万人空巷,只为一睹他们偶像的风采。
自从王莽篡汉之后,汉朝的地位日趋下降,如今光武帝虽然中兴了大汉,但在塞外仍没打出过威风;所以老百姓们已经压抑的太久,他们太渴望看到一个扬威塞外的大汉英雄了。现在,耿恭回来了,他不仅带回了百战塞外的威名,更带回来了汉家军人的军魂!你说,老百姓们能不激动吗?
不久,耿恭的第一粉丝郑众上书皇帝,为偶像请功:“耿恭以单兵固守孤城,当匈奴之冲,对数万之众,连月逾年,心力困尽。凿山为井,煮弩为粮,出于万死无一生之望。前后杀伤丑虏数千百计,卒全忠勇,不为大汉耻。恭之节义,古今未有。宜蒙显爵,以厉将帅。”
郑众上书很快得到了朝中大臣的支持,司徒鲍昱也上奏说耿恭节过苏武,宜以高官显爵赏之。
是啊,一个人持节不变,容易。一个人带着一整支军队持节不变,同心同德坚守孤城整整一年竟没出一个叛徒,这可就太牛了!由此可见,耿恭不仅是一个坚定的爱国者、天才的指挥官与守城大师,还是一个绝顶出色的政工干部,此等将帅之才实在太难得了,必须大大重用啊!
然而,刚上台不久的汉章帝显然对战争并不热心,所以也不觉得耿恭这个战斗英雄有多了不起。结果只给了耿恭一个安慰奖——“显爵”对不起没有,封侯不是你想封,想封就能封;至于官位倒是可以提一提,给个骑都尉吧,秩比两千石,已经够意思了,这还是看在老耿家开国元勋满门忠良的面子上。
另外,其他十二个守城将士也提拔提拔吧!饿肚子坚持那么久也不容易,给些鼓励奖吧——耿恭部司马石修,给个洛阳市丞养老,所谓市丞,就是市令市长的佐官,助令长掌管市政及市场交易和物价平衡等,俸二百石,属吏三十六人。官儿虽降了,好在比较清闲且颇有油水。另一个司马张封,给个雍营(驻扎陕西凤翔的朝廷直辖宿卫军)司马,这可属于中央军编制,岂不比从前边防军强?另外军吏范羌功劳也很大,提拔为共县(今河南辉县市)县丞(秩四百石)。剩下九个普通士卒起点太低,就补个羽林吧,至少也在宫里上班了,不用跑到边塞去饮风吃雪。
其实将士们也不在乎这些,比起那些没能活着回来的兄弟,他们已经很幸运了。但还是很多老百姓为此唏嘘不已,老觉得自己偶像受了委屈。
接着,章帝又下诏将戊、己校尉和西域都护府一并撤销,并召班超回国,准备全面放弃西域,史称“二绝”。然而,在耿恭精神的感召下,班超最终没有奉诏回国,他决意继续自己未竟的事业,孤身在西域奋斗了将近三十年,最终完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英雄壮举!其详情依然留待后文,此处略去。
另外一边,耿恭却没有上任新官职,原来,就在耿恭率军坚守疏勒期间,耿母由于思子心切,竟然一病不起,悄然仙去,没能活着见到儿子最后一面。耿恭闻得噩耗,痛不欲生。自己是发达了,可这都是那些牺牲在异域的兄弟性命换来的;自己是发达了,可守寡半生的老母又得到了什么?总之,巨大的哀伤让耿恭对自己的荣誉没有一丝欣喜,他连夜赶回家中,为母亲追行丧制,并在其墓前结庐而居,守孝三年,以尽悲思,同时治愈战后创伤。当官啥的,那就先一边儿去吧!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耿恭在家中休养了还不到一年,朝廷就派来五官中郎将马严(马援之侄),赐以牛、酒,命其立刻停止服丧,上朝接受新官职与新任务。
原来,自打马援离任陇西太尉之职后,汉朝西北边郡官员一蟹不如一蟹,惠民之事没干几件,反而对西羌内迁百姓“妄加残戮、徭役侵夺”(汉明帝诏书语),惹出无穷边患,却又不懂收拾残局,最终导致西北局势每况愈下。至汉明帝中元二年(公元57年)秋,陇西太守刘盱败于烧当羌,损兵五百人,朝廷不得不派谒者张鸿率军增援,竟然又全军覆没。加上明帝时期几任护羌校尉窦林、郭襄等人都能力有限,老捅娄子,结果羌乱愈演愈烈,至章帝建初元年(76年),也就是耿恭回乡服丧没多久,由于地方官吏任意欺压西羌百姓,积累的民怨终于大爆发。
战争导火索燃自金城郡安夷县(今青海乐都县东),该县有一个汉朝小吏,仗着自己有点小权,经常欺压羌民,这也就算了,民不跟官斗,忍忍就是。可没想到,这小官儿欺人上瘾,竟然色胆包天,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霸占了人西羌部落里一有夫之妇。
不用说也知道,这世上没有男人能忍此奇耻大辱,老婆被抢的那个羌人于是暴走了,他带着几个弟兄冲进官衙,一刀砍了那小官儿的头,抢回老婆扬长而去,逃回自己老家卑湳部落躲避。
安夷县长宗延听说属吏被砍,大怒,当下也没上报郡府,就率军杀出塞外。羌民见宗延带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前来报复,害怕汉军趁机杀掠,于是聚众反叛,将宗延等人一网围歼,然后联合附近勒姐及吾良两个羌人部落,引兵大举攻打金城郡。
一桩刑事案件,引发民族矛盾,再升级为羌人造反,酿成大祸,典型的东汉无脑官员作风。烽火传来,汉章帝龙颜大怒!
——汉羌之间本来就有宿怨,你们还要火上浇油,脑残哪你们!打仗什么的,朕最讨厌了!
事已至此,这仗不打也得打了,先派陇西太守孙纯率军紧急驰援金城郡,再重新启用原度辽将军吴棠为护羌校尉,去安夷摆平这麻烦事儿。
卑湳毕竟是个小部落,汉朝援军一来就顶不住了。一战被斩首数百级,老实了。
卑湳羌虽然老实了,但战火已被引燃,一烧不可收拾,西羌中最强的烧当羌又开始蠢蠢欲动。
次年建初二年夏,在烧当羌首领迷吾的鼓动下,金城郡所有西羌部落全部反出边塞,凉州大震。金城太守郝崇忙率部出塞追击,却在荔谷一带遭羌人伏击,汉军大败,损兵两千余人,郝崇单骑逃出,仅以身免。
而面对愈演愈烈的羌乱,边防经验丰富的护羌校尉吴棠竟也坐困愁城,毫无办法。汉章帝更加震怒,下诏撤了他的职,由守边二十余年的百战老将、武威太守傅育接任。
傅育走马上任,但他很快发现就连自己这个超级老江湖,依然无法挽回危局。迷吾大势已成,并联合西羌另一强大部落“封养羌”首领布桥,合兵五万余人,又将战火蔓延到了陇西、汉阳(即天水郡之改名)一带。整个西北兵燹连天,一塌糊涂。
在这种情况下,汉章帝终于想起了耿恭这牛人儿,遂拜其为长水校尉(秩比二千石,比西汉时降了半级),命他速速入朝商讨对羌战事。
军情紧急,耿恭立刻回朝,上书具言平羌方略,称西北多山地,利弓弩,应大举征发各郡精锐射士前往平乱,如此羌虏必破!
章帝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办!
建初二年(公元77年)八月,汉章帝下诏,以城门校尉(亦秩比二千石,掌京师各城门屯兵)马防行车骑将军事,为平羌主将,长水校尉耿恭为其副,率领最精锐的北军五校(注1)卫士以及各郡弓弩手总计三万人,开赴西北前线。
城门校尉马防本与耿恭平级,又从未带兵出征,是个军事菜鸟,论能力,论威名,皆差耿恭远矣,却为何摇身一变成了“位逾九卿、班同三府”的车骑将军,而担任如此重要战役之军事主帅?
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位马防,正是大名鼎鼎的伏波将军马援次子,当朝马太后的二哥!
如此大的后台,耿恭当然也只能屈居其下了。没话说,人家有的是背景,自己只有背影。
耿恭没话说,但自有大臣爱管闲事。东汉朝到了中后期,其实就是儒臣士大夫与外戚权贵的反复斗争史,于是,最爱跟皇帝唱反调的司空第五伦率先举起斗争大旗,上书坚决反对:“臣愚以为贵戚可封侯以富之,不当职事以任之。何者?绳以法则伤恩,私以亲则违宪。伏闻马防今当西征,臣以太后恩仁,陛下至孝,恐卒有纤介,难为意爱。”
但是没用,奏章上去,有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人章帝压根就不理。这是一个极其不妙的政治信号,本来光武帝刘秀和明帝刘庄都极力限制外戚势力,可惜汉章帝没这种觉悟,于是从马防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从此外戚势力日渐坐大,东汉政局不太妙了。
另外一边,东汉大军已经出发了,他们沿着渭水一路西进,不日抵达汉阳郡首府冀县(即当年隗嚣被围之地)。大敌就在眼前,但汉军高层之间却起了罅隙,原来马防雄心勃勃而来,自不愿耿恭抢了他的功劳与风头,遂令耿恭率北军五校三千人北上屯驻于陇西郡重镇枹罕(今甘肃临夏东北),以切断陇西羌与塞外羌之间的联系。而自率汉军主力直接向西突进至临洮,攻打“封养羌”首领布桥。
耿恭心里咯噔一下:让自己协同策应跑龙套这都没关系,问题是马防身为平叛总指挥,怎能轻率出兵,一点儿外交手段都不用,这岂不是事倍功半?
于是耿恭向朝廷上书,推荐窦固来帮忙:“故安丰侯窦融昔在西州,甚得羌胡腹心,子孙于今,乐闻窦氏。今大鸿胪窦固,前击白山,羌人闻固至,三日而兵合,卒克白山,固之力也。宜奉大使,镇抚凉部。而令车骑将军防屯军汉阳,以为威重。”
当然没用的,奏章上去,有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人章帝压根就不理。
不理就不理吧,耿恭人微言轻,意料中事,可他没意料到的是,自己这下可闯下大祸了。原来,马家与窦家如今正是政敌,章帝贵人为窦氏,十分受宠,正在与马家支持的宋贵人争取皇后之位,其间权力斗争暗流汹涌,危险异常,耿恭在这个敏感时刻推荐窦固,真是把自己往枪口上撞。
祸患已经埋下不提。且说马防西北之战,他独率三万汉军主力,先在临洮击破羌虏,歼敌四千余人,又追至临洮西南望曲谷(今甘肃岷县西南),复破之,斩获千余人,得牛、羊十余万头,布桥所部万余人皆降,汉军初战告捷。
接下来,从建初二年八月到建初三年秋,马防在陇西前后折腾了足足一年,总算让羌军消停了些,于是汉章帝一纸诏书,撤回了马防汉军主力,只留给耿恭三千人来收拾这一片狼藉的西北烂摊子。看来章帝真不怎么热衷战事,用兵也是能省就省,万人能搞定的事,他绝不真花三万。而马防回国后,马氏三兄弟接连封侯,风光无限,章帝还命史官为马防征西作颂,搞得甚是恶心。
章帝对西北战局非常乐观,但朝中大臣们却仍很担心——封养羌虽降,但其他散布在陇西的叛羌还有数万人之多,而耿恭只有区区三千人,可谓双拳难敌四手,他是否能够掌控住局面,并扩大战果,将羌乱彻底平定呢?
大臣们杞人忧天了,耿恭是谁啊,打逆风仗的能手,所以马防走了耿恭来,这对西羌更是一个噩梦。
建初三年冬,耿恭奉诏率军从枹罕南下,只一战便大破诸羌,斩首虏千余人,获牛、羊四万余头。诸羌十三部落开会讨论,一致通过向耿恭投降。人家是西域战神,降他不丢人。
捷报传至洛阳,朝野欢腾,吏民大悦,大臣们连连上表道贺,建议对耿恭来个迟来的封赏。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封不和谐的奏书从陇西发到了章帝的手上,耿军监营谒者(也就是监军)李谭奏称,耿恭“将兵不忧军士,肆心纵欲,飞鹰走狗,游戏道上,虏至不敢出,得诏书怨怼”,应予以严惩(《东观汉记·耿恭传》)。
耿恭明明刚立下赫赫战功,收服诸羌,封侯在望,他怎么就突然变成“不忧军士,飞鹰走狗、畏敌如虎”的二世祖形象了?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当初在西域他老早就投降匈奴了,怎么可能会坚持到最后一刻?而那十三勇士又怎么可能会与他同生共死?如此扯淡的诬陷,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可奇怪汉章帝竟也不加详查,就认定耿恭有罪,将他逮捕入狱,官职也一摞到底。
不用说大家也知道,这都是小人马防搞的鬼。马防这么做,一是为争功,二则是因为当年马援之冤,耿恭二叔耿舒也有推波助澜之举,马防想要趁此机会向耿家复仇。没想到伏波将军一世英名,竟也无法洗除其家族得势之后的戾气,名门子弟竟也会因之沦为卑鄙小人。更可恶的是,这些外戚功臣二代不可阻遏的腐化堕落下去了,史书上说:“(马)防兄弟贵盛,奴婢各千人已上,资产巨亿,皆买京师膏腴美田。又大起第观,连阁临道,弥亘街路,多聚声乐,曲度比诸郊庙,”且“宾客奔凑,四方毕至……刺史守令多出其家”(《后汉书·马援列传》)而汉章帝对此也视而不见,无论何事都 其舅父马防,看来耿恭再有理也没用了。
看来,这原本就不是有理和没理的问题,而是背景和背影的问题。
范晔《后汉书·章帝纪》论曰:“魏文帝称‘明帝察察,章帝长者’。章帝素知人厌明帝苛切,事从宽厚……又体之以忠恕,文之以礼乐。谓之长者,不亦宜乎!”范晔,曹丕谬矣!对臣下不能明察秋毫,光知道护短,所谓长者,也不过一烂好人罢了。
结果,疏勒城上的血迹未干,耿恭就身陷囹圄之中,声名尽毁。更可悲的是,耿恭身为东汉战神,一生从未向任何外虏屈服,百死不变其心,可是面对朝廷的不公,他却不知所措,甚至都不懂得去找找老上司窦固帮忙——窦固之姐窦氏是年三月已被立为皇后,更受帝宠,不说极力保举耿恭官复原职,吹吹枕边风让他戴罪立功还是可以的。然而很可惜,这位汉家英雄只会外战,不懂内斗,他竟然轻易认输了。
后来,在郑众、鲍昱等大臣的说情下,耿恭总算没有被判刑,而被朝廷贬回原籍,永不叙用。
没有了沙场的光环,耿恭的生命也就失去了颜色,最终只在家中郁郁而卒。一代名将,凄惨落幕,令人无限唏嘘——
如果说败军之将李广还一直埋怨自己没被封侯,那耿恭岂不大大冤枉?
李广身后还有无数历代文人墨客粉丝们的同情慨叹,耿恭呢?
作者翻遍唐诗宋词,咏叹耿恭的章句几乎没有。
如果说关羽于战败之际能为曹操之诱惑而不动心,便为忠义之武圣!耿恭呢?
耿恭于少水无粮百死之地狱绝境坚守一年有余,竟面对匈奴王爵之诱惑而放弃,这岂不比关羽之道德精神强出多少!!
又,同为民族英雄,岳飞所面对之困苦境况比耿恭不知好上多少?
为何耿恭,默默无闻,郁郁而卒,被人淡忘?
而除了耿恭,耿家的其他几位英烈也同样功勋卓著,同样备受委屈。十年后,窦宪灭北匈奴,勒石燕然,风光无限,然而事实上,窦宪此前从未打过仗,他只是挂个领导的名字,硬仗其实都是耿氏一族的将领们打的。
耿恭的堂兄耿秉,曾担任征西将军与度辽将军,长期在边疆监护西羌与南匈奴,并作为窦固的副将平定西域,立下头功,后又作为窦宪的副将攻灭北匈奴,居功至伟,可窦宪封侯两万户,耿秉却只封三千户,不到窦宪六分之一。后耿秉因多年征战而积劳成疾,乃至病逝。耿秉在边关多年,骁勇善战,每战皆披甲在前,又爱惜士卒,士卒皆乐为死,在蛮夷中也颇具恩信,他去世后,南匈奴举国发丧,人人号哭,或至刺面流血,以其祭奠耿公之英灵。耿秉之子耿冲继承其爵位,但不久受窦宪牵连而被除国。
耿恭的另一位堂兄耿夔(耿秉二弟),也曾任大将军窦宪的假司马,随其出击北匈奴,后来还独领轻骑八百,出居延塞五千里,打破汉朝军队远征记录(自汉出师所未尝至也),至金微山,全歼北匈奴残部五千余人,北单于仅以身免,遂正式灭国。耿夔后又历任边郡太守、度辽将军,与西羌、貊人、鲜卑等异族数战,多有战功;并曾率军攻入高句丽王国,大败朝鲜人。但后来耿夔也被人控告下狱,出狱后不久老死家中。
耿夔虽然老景凄凉,在历史上也默默无闻,但他一生,终结匈奴,马踏鲜卑,远征朝鲜,西平羌人,这也可说是壮怀激烈、奋斗昂扬的英雄一生。
还有,耿恭的儿子耿溥,后任京兆虎牙都尉。汉殇帝元初二年(公元115年)在丁奚城讨伐叛羌时阵亡。耿溥的儿子耿晔,在顺帝时任乌桓校尉,曾率部大破鲜卑十万大军,威震塞北。甚至到了汉献帝时,耿秉的曾孙耿纪,虽为曹操信臣,却始终忠于大汉,乃起义兵而诛曹操。当然,这注定一场唐吉坷德式的战斗,结果耿纪兵败被杀,整个茂陵耿氏也因此遭到了灭族之难,只有耿弇幼弟耿霸的七世孙耿宏一人不知何故被曹操放过。耿氏满门忠烈,代代相传,直到最后,仍为大汉的衣冠盛门展现了最后的荣光,谱写了最后一曲壮烈挽歌,可谓与汉俱兴亡。如此家门,相比于北宋杨家将如何?相比于西汉李广一家又如何?
据不完全统计,历数东汉两百年,耿家总共培养出了大将军二人,将军九人,中郎将、护羌校尉及刺史、二千石数十百人。这样一个超级名将世家,绝对算是中国第一名将家族。范晔说三代为将,道家所忌,名将世家到后来一般都没好下场;然而耿家N代名将,却世世代代功勋卓著而善始善终。因为他们以暴制暴、以杀止杀,却从不妄戮一人,这才是保家卫国的正义力量!
然而这样一个超级名将家族,为何也是默默无闻??一百个国人之中,能有十人知道耿家将吗?
我看不见得有这么多。
历史人物活着时候遭受不公正的待遇,死了,竟依然存在不公正。学界的冷淡,后人的漠视,在天若有灵,汉家战魂的双眼恐怕永远难以阖上。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总是让我们的英雄在流血之后,还要流泪?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历史上那些耀眼的光芒,总是多在窦宪这些会炒作的人身上停留;默默无语的铁血军人,永远默默无闻。
事实上,历数整个东汉一朝,马家、窦家等外戚集团几乎把持了东汉朝所有封侯之途,不可讳言,他们名下也有很多卓越战功;但是,在我的名将字典里,他们无法流芳。因为,在耿家将们所树立的真正铁血汉军魂之下,他们因人成事,平庸且渺小,自私而腐朽,堪称军人之耻辱,遗羞万年。
有时候,你认为你创造了历史,其实,你只是恰好被历史与命运选中而已。
注1:西汉有北军八校尉(城内五校尉),东汉光武帝精兵简政,胡骑并长水,虎贲并射声,又省中垒校尉而改置北军中侯以监,如此北军只剩五校,即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五校尉。
好文章!
这个确实好文章
大汉军魂!汉军威武!
真正的民族脊梁
壮哉!铁血军魂永远都是民族的脊梁!
不只是耿家,不知为什么整个东汉都被历史选择性遗忘。刘秀还是因为位面之子的调侃近年有点热度。终东汉一朝最有名的是汉末分三国……
可以[点赞]
[呲牙笑]优酷有电影可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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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拍电视剧绝对是好剧本
将军百战死~~[鼓掌][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