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女儿家都知道,嫁人要嫁小王爷,切莫错付了谢世子。
很不幸,我就是那个倒霉的汴京第一纨绔谢绍的世子妃。
成婚后的日常是:
夫君上青楼,我下厨房。
夫君买花魁,我理后院。
我吃苦耐劳,兢兢业业,凭一己之力,将全府上下打点妥帖。
就连谢绍这个混账,在外人面前也要赞我一句:我夫人的确是汴京第一贤妻。
未等我自谦,身后幽幽传来小王爷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怎么瞧着,谢兄家这位嫂嫂与我那早故的王妃,竟生得一般无二!”
与谢绍成婚的第三年,他要以无所出的名头,一纸休书将我休弃。
未等我出声,谢国公夫人便将谢绍捆了,丢进了祠堂。
还特地嘱咐谁也不许给他送吃的。
下人们见怪不怪了,纷纷应是。
能在谢国公府当差,首先会知道,谢绍并不喜我这个世子妃。
其次,更该知道,在府上得罪谁都可以,但绝不可怠慢我这个世子妃。
因为,捏着掌家令牌,掌管谢国公府经济命脉的人,是我。
其实,本该嫁入谢国公府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嫡姐林茵茵。
我爹是当朝太尉,嫡母也是名门望族之后,是故,嫡姐是实打实的金枝玉叶。
不似我,我娘只是底下官员为了讨好我阿爹献上的扬州瘦马。
我娘即便被我爹纳入后院,脱了贱籍,也因年纪小时熬坏了身子,在生下我后,撒手人寰了。
我自小便被养在外宅,嫡母大有让我自生自灭的意思。
若不是嫡姐不愿嫁给谢绍这个纨绔,太尉府是万万不会想起还有我这个二小姐的。
这门亲事,原是嫡母与国公夫人定下的娃娃亲。
她二人是自小的手帕交,两家也算门当户对,这门亲事原也算定得妥当。
可没承想,谢绍自幼活泼好动,长大了更是招猫逗狗,流连青楼。
凭一己之力,谢绍成功把自己混成了京城第一纨绔。
嫡母疼惜嫡姐,自然不愿她所托非人。
更何况,嫡姐打小便日日研习诗词歌赋,学习管家事宜,自然不是为了屈就嫁给谢绍这样浪荡的纨绔。
于是,在两人的合计下,便派人把我从外宅绑了回来,替嫁到了国公府。
花轿落地,喜帕一掀,国公夫人彻底黑了脸。
国公夫人也是高门大院里长大的,哪里会不知道这样腌臜的手段,是出自谁的手笔。
无非是自家儿子不争气,入不得太尉夫人的眼。
昔日好姐妹偏又顾忌两家的身份不肯明说,塞了个小庶女来以次充好。
原本热闹的婚房如死水一般寂静,谢绍这个混不吝一看情势不对,立刻脚底抹油溜了。
事到如今,花轿回头已是绝无可能。
国公夫人一纸书信送到太尉府,彻底与我嫡母断了情谊。
再问起谢绍去哪儿了,小厮答:“人已在青楼,点上花魁了。”
国公夫人正想着如何打发了我这个冒牌货,是一纸和离书和我了却干系,还是趁神不知鬼不觉,把我扔出国公府自生自灭。
想起上花轿前,嫡母恶狠狠地警告我,这一趟是绝不能回头,否则她定要给我好看。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如何能与太尉夫人斗?
要是被赶出国公府,有的是苦果吃。
见此,我忙向国公夫人表忠心。
“夫人,您瞧,我能跑能跳,干活也勤快,放在府上当个丫鬟使使也成。
“我不敢高攀做世子妃,总归混口饭吃便行。
“这样的寒冬腊月,您要是赶我走,我除了城外破庙,可真没有容身之处了。夫人心善,定不会舍得的。”
我自幼在乡野长大,最会看人眼色。这话说得可怜,戳了国公夫人的心窝。
她多瞧了我几眼,终是绝了把我丢出门的心思。
她对我道:“罢了,既是名门正娶嫁进来了,我也不会亏待了你,你安心呆着便是。有我罩着,莫怕。”
我知国公夫人未出阁前是将门虎女,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我见她说要给我撑腰,忙不迭点头示好:
“好的夫人,从此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上房,我绝不提一句掀瓦。”
因我打娘胎里带来的寒症,我平白添了几分娇弱,更惹得国公夫人心疼。
这三年,国公夫人待我是当女儿养的,教我识文断字,精识账本,管束下人。
我也幸不辱使命,在我的打点下,国公府的财力在汴京若要称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国公夫人常夸我本事大,说我当得上汴京第一贤妻,也惭愧自家儿子拖累了我。
可面对这诸多的赞扬,我赧然,不敢说,其实在嫁给谢绍前,我已经有了夫君。
在成婚前,我曾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又被话本子里描绘的巫山云雨勾得心痒难耐。
我曾用了手段,勾引过一个在寺庙养伤的小将,还与他私定了终生,说过些非他不可的话。
只是,那都是往事了。
夫人待我好,我自然也不会太委屈了她的好大儿。
趁着月黑风高,我偷了祠堂的钥匙,将谢绍领到了后门,还往他怀里塞了一袋银子,以免这厮打赏花魁时囊中羞涩。
“趁夫人睡下了,快走吧,如今秋凉,夫人头风发作得厉害,你过几日回来莫要再惹她生气了。”
谢绍难得正眼看我,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肩膀道:“这府上多亏了有你在。”
不知情的看了,定要以为谢绍这番是要出门做什么大事。
只可惜,这人是去勾栏听曲,嘱咐我这个妻子替他顾好家里。
细想来,实在荒唐。成婚三年,谢绍竟拿我当兄弟看了。
就像此刻,他问我:“林及春,你说头回登门拜访送姑娘家胭脂,会不会太轻浮了?”
未等我回答,他兀自思索了一番道:
“是不太得体,她那样的姑娘,该是喜欢琴棋书画的,我该寻些名家墨宝,这样才能哄她欢心。”
得,我算是听出来了。这位爷怕是又迷上了谁家姑娘了,听他言语间,怕这回还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
那可就难办了,正经人家的姑娘谁敢嫁你个浪荡子啊。
我没明说,怕伤着这位爷脆弱的小心脏。
可谢绍将主意打到了我头上:“娘子,可否再给为夫支点银两?
“阿娘赞你颇懂经商之道,你定是明白的。像那种名家手笔,向来是漫天要价。
“为夫囊中羞涩,没个百八十两黄金可不敢登门求购。”
“百八十两?还是黄金?”我惊讶这厮出手之阔绰:“你干脆去抢!你可知府上一个月的用度才不过百金。谢绍,你莫不是看上了位菩萨?要给她镀金身?”
谢绍吃瘪,又不甘心地掌心向上,冲我无赖:
“多少再给点吧。实不相瞒,这个我是真喜欢。你刚说她是菩萨,你别说,还真有点那个高不可攀的味道。
“尤其是她瞪眼骂人的时候,特别让我心动。
“若是娶了回家,怕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惊了,这位爷真是好日子过惯了,非得讨打。实在不是我等常人能够理解的。
可我不是放任他潇洒的性子,攥着袖口铁了心不再给钱。
谢绍也是个难缠的,扯着我的袖子又是好言相劝,又是威逼利诱。
“小春,我可劝你,别惹本大爷啊。要知道,你这样的小身板,小爷我一拳可以打两个。”
我也不甘示弱,抬手就是一招白鹤亮翅,打得他眼冒金星。
“少逞能了,夫人说你虚得很,脑子又笨,教了你二十年的太极,还没我三个月学得快。”
“嘶……”谢绍被惹急了,撩起袖子就要来找我麻烦,却在看到我身后时,被吓退,慌不择路的跑了。
我回头,正对上拿着扫把挥舞的国公夫人,两人面面相觑,没忍住笑出了声。
国公夫人是听着了动静出来的,见我穿得少,又将身上的披风解了,系在我身上。
想起我寒症发作之时,是国公夫人取了她嫁妆中最珍稀的千年人参将我吊着一口气。
待我身体好转些了,又教习我练太极,成日用燕窝和鹿茸这样名贵的滋补药品给我养成了如今这般的好气色。
夫人待我,犹如再生父母。
于是,谢绍再混账,我也只和国公夫人一样,把他当做儿子看。
不过是个闹腾些的孩子,我这个做大人的,自然不会同他计较。
寒衣节自古以来都是告慰亡人的,我随夫人祭祀完谢家先祖,回到了自己院里,点了香烛和纸钱。
一份烧给我早亡的阿娘,另一份,烧给了曾与我定了终生的小将。
说来好笑,我在外宅时,因缺衣少粮,常摸着冰冷的手脚,盘算着还有几日好活。
生怕人没了,我种下的粮食还没吃完。
遇见那小将,是个暖洋洋的春日。
一场春雨后,我提前替自己挖了个墓,种了花在坟头,希望来世能命长些。
碑上没有刻我的本名,我用了阿娘的姓——温。刻下的是“温行乐”三个字。
这世上,挂念我的大抵只有阿娘一人了。
阿娘留给我的丝帕上刻有一句诗——行乐须及春。
来世我不愿做太尉家的庶女林及春,我要做自由自在的温行乐。
我就是在那日遇见那小将的,他受了伤,可满身的血污都盖不住那张惊艳的脸。
也就是那时,我打定了主意,要睡了他。
说来罪过,是我见色起意,趁他在寺院里养伤时,有意勾引。
我想过了,大抵我与他都是活不长的,这世道乱,早死的除了我这样没钱买药的病秧子,便是上战场的武将了。
两个短命的,相伴着度过一段愉悦的时光,又何妨呢?
只是,我算错了,那小将实在是个有气节的。
大概是家中送他读过几日书,在我头天爬床时,他满口的仁义道德,一口一句“请小姐自重”,说得我昏昏欲睡。
要不是小沙弥敲门给他换药,我能趴在他床头将就一夜。
他实在是太好睡了啊,打住,是他念叨的话,实在太让人好眠了。
按常理说,寻常女子爬床还惨遭拒绝,自是羞愤欲死。
可我不是平常人,我向来是个越挫越勇的。
那小将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他若真的不想与我有什么,何不下榻跑了便是?
可他没有,他还给我递了帕子,要我擦擦爬墙时弄脏的脸。
他敢说这不是勾引吗?这分明就是他在诱惑我。
话本子里说得没错,男人果然惯会欲拒还迎,越说不要的,其实就越是想要。
于是,我第二夜和第三夜都去了,足足一个月,月上柳梢头,我和他聊聊风月,谈谈人生,再牵牵小手。
眼看着他瞧着我脸红了,我便再也不装了,把人按住,问他愿不愿意今日就和我睡觉?
他先是一愣,随即笑了。
随即他故作正经道:“咳,不是好好的说着梁山伯和祝英台吗?怎么又提起这档子事了?”
我故作老练地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
“放心,我学了很久,会让你满意的。你也有此想法不是吗?
“不然怎么夜夜给我留门,还换了成套的寝衣?
“刘备和张飞拜把子的时候可没有这做派。”
我话说得豪迈,可心里也是慌的,那春宫图是我拿两筐鸡蛋去山下的小贩手里换的,也不知经了几手,破破烂烂的,还不太清晰。
也不知,书上教的管不管用。
他许是看穿了我的故作胆大,垂眉笑了一声,笑得我心里更没底了。
“你,不许笑了,否则,我……”
“你什么?你要罚我吗?”他用没受伤的手搭了我的腰,使了巧劲将我与他换了个面。
彻底被他罩在身下时,我才发觉男女之间的差异。
他低头,在我唇上啄了一下。
我眨巴着眼睛,有些无措地蜷了手指。
“像这样罚我吗?”他又在我唇上咬了一口,力道不轻,我忽地就怕了。
他看着瘦弱,可身上处处藏着力气。
虎口卡着我的下颌,吻似细雨落下,我惊得连心跳都忘了。
这人,是不是背着我偷偷练过?
我好像,惹到了惹不起的人。
他呼吸有些急促,吻过后又用指腹擦了擦我的唇。也不动作,就那样低头看着我,像是要把我记牢了。
我被他瞧着浑身都热了,忍不住扯了扯衣领,抬头时才发觉这人,盯着我外泄的春光看了好久。
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他难堪地别过脸,重重呼了一口气,躺倒在我身侧,单手罩着眼睛,似在隐忍什么。
“下去。”他不留情面的赶人,嗓音干涩,像是缺水。
我咽了咽口水,默默下榻要走。
可回头却见着他遮了眼,仰躺在塌上,喉结滚动,薄被堪堪盖住有力的腰身。
未关严实的窗,泄进了一缕月光,似是引诱,又似邀请。
我舍不得走了。
我去而复还,拉下他盖住眼睛的手,在他怔愣的眼神中,将口中的清茶渡给了他。
扯下他腰带时,他闪躲了一下,被我拉住,我想他大概是害羞,于是,攀上他的肩,咬了他的唇,对他信誓旦旦道:
“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负一辈子责你说好不好?”
话本子诚不欺我,他果然不再乱动,只是吞了吞口水,说道:
“我身上有伤,你轻些。”
我眼珠子跟着他的喉结动,见他允了,忙不迭点头答应。
他的话落在我耳里有些痒,我没忍住在他肩膀处蹭了一下,他整个人浑身紧绷,像张拉满的弓。
……
这次,我没能在天亮前离开,因为这档子事,实在是太累人了。
我睡了个昏天黑地,醒来时,他已经在桌前看书了。
我打了个呵欠,被子滑落,惊觉自己浑身未着寸缕,我慌忙躲在被子里,将衣物胡乱罩在身上。
探出了脑袋,见他看书看得入迷,便一脚跨上了窗,准备溜走。
天杀的话本子,瞎写,疼得很,什么飘飘欲仙,都是骗人买书的。
我翻身跃过窗,不小心拉扯到肌肉,痛得龇牙咧嘴,转头却撞上一堵墙。
方才在屋里看书的人,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拦了我的去路。
“偷偷摸摸的要去哪儿?”他长眸一掀,眼底一派愠怒,不满我的不告而别。
我摇头,再不敢说我要走。
见我缩在墙角眼冒泪花,他似是才发觉,低头问我:“弄疼你了?”
色字头上果真一把刀,我实话实说:
“岂止是疼,死一样痛过。我再也不敢爬别人床了。”
这话我是真心的,可他黑了脸,将我堵在了墙角,语气不善:
“别人?你还想爬别人的床?那我算什么?你对我说的负责又算什么?”
“算……”我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试探道:“不如,算了吧?”
他睨我,脸色阴沉得不像话,手臂上的青筋微微突起,若是他想,怕是能立刻掐断我的脖子。
我脸上挤出一个笑,小鸟依人地靠在他肩上,讨好道:
“同你开玩笑呢,会对你负责的,等我备好了嫁妆就嫁给你,不会食言的。我这人,很诚实的,从不骗良家男子。”
见他脸色缓和了些,我才发觉这人是吃软不吃硬。
我一贯是记吃不吃打的,这下觉得这人实在有意思,便干脆赖着不走了。
说些好话,哄他替我打水泡澡,又要他给我捏肩捶背。
他脾气不算差,可我偏偏得寸进尺,提更过分的要求。
每每见他快要动怒,又说些软话,哄得他心甘情愿的咽下怨气,甚是有趣。
比我一个人为一日三餐奔波有意思多了。
直到他伤好后,对我说要回军中一趟,有要事处理,要我等他。
而我被太尉府寻回,替嫁给了谢绍。
从此,我便再没见过他了。
边关战乱频起,哪怕是大罗神仙都经不起年年征战。
何况是那样好骗的他。
我想,他大抵是投胎去了。
我也只能今日多给他烧些纸钱了。
不枉我与他做过多日的夫妻,也不算亏待了他。
春寒料峭,我又起晚了。
梳洗时,管家女使急匆匆地跑到院里,对我说了个天大的坏消息。
“世子妃,我可打听清楚了,世子爷前儿个遇见的姑娘姓林,是林家的嫡女。
“那可不就是您嫡姐吗!”
我眼皮直跳,谢绍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