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记得有一次，我在街边一个小面馆吃饭，对面坐了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看起来脸色阴暗，神情萎靡，他埋头吃面，但吃得很慢，很慢，好像有点难以下咽的样子。吃着吃着，桌子突然间晃了一下，他吃面的筷子，啪的一声，掉了一根到地上，店家附送的那碗面汤，也差点给碰洒了。他弯腰去捡筷子，却俯下身半天没有起来，等到再直起腰来，我好像看到他的脸微微抽搐着，积蓄的眼泪夺眶而出。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是默默流泪，而不是狗血剧中的咆哮痛哭、五官乱飞。我只有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别过脸去快速吃完面，转身离开。

中年人的崩溃，往往是瞬间爆发的，不像春雨般随风潜入夜，而是像冬雪般一夜天地白。

每一年、每一天、每一秒，人的心理都会发生很多变化。随着生活中持续承受压力，或是经历漫长的负反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日积月累，但面向外界的表现和表达，却依然要保持一如既往，于是超乎言语的感受、情绪、思想难以被充分疏导，在个体的内部不断被压抑，最终可能会导致心理爆炸和崩溃。许多问题都是慢慢积累，由量变到质变的。韶华逝去，体能衰退，家庭与职场的压力，父母与儿女的重量，让每一个中年人都得如骆驼一样负重而行。中年人的崩溃，有时只差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知道那个中年男人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他哽咽崩溃时在想什么。其实中年人是轻易不哭的。一个人从十四五岁时的青春期叛逆，到20几岁进入社会被“毒打”，然后逐渐成长起来。经过一年年世事沉浮，到了这把年纪，眼里进过太多沙子，心口的盔甲长过一层又一层，应该早就百毒不侵了。通常中年男人遇着难事了，灌好一杯枸杞茶，把车开进地库猛抽一顿烟，走出电梯就又是好汉一个。除非他被戳中了软肋。到底是伴侣的谎言，突然而至的离婚，不公平的职场竞争，毫无准备的被裁员，还是难以承受的沉重债务？没有人能够代入他的内心，很多伤口的确只能冷暖自知。

好在中年人崩溃的时长不会太长，我相信在我走出小面馆不久，这个中年男人当众爆哭的情绪也结束了，他会整理自己回到生活的正轨。无论受到多严重的打击，成年人都会靠一次纳米级的小型心态坍塌，完成自我消化与重启。耗尽能量的系统最终会陷于崩溃，而崩溃的系统会在混乱中产生巨大的能量，从而再塑一个系统，于是重构的系统又有了能量和动力。身为一个成年人，必须要把崩溃驯化成可控的。很多中年人可控的小型崩溃，只在晚上回家前在车里度过的独处时光中。

没有成年人不懂得，如果追求的是彻底根除问题，那当然是去寻求一个最优或次优的解决方案，陷入情绪崩溃于事无补，但是，如果仅仅是想逃避此时此刻的痛苦，这样的“直接解”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这就是为什么说，成年人的崩溃往往是一瞬间，崩溃本身并不解决问题，但崩溃过了，状况总会好转一些。因为日积月累的情绪，得到了一瞬间的宣泄排解。好在，让理智泄露的情绪失控，终究是会过去的。对一个成熟的人来说，在崩溃之后，如果冷静下来了，那么是时候去寻找理性的解决方案了。做不到改变世界，也起码可以调整自己，让生活中多几个着力点：爱情、亲情、友情、工作、爱好等等，它们共同撑起生活这个面，其中任何一个点出了问题，只会让面有个小小凹陷，而非系统崩溃。或者，举目四顾，看看其他人，众生皆辛苦，其实所有的人生都是一个慢慢垮掉的过程。

外在的打击好歹还能对付几下，来自内心的打击才是冷不丁的，最具杀伤力的。远远观察那些心灵的垮掉，看上去好像乱糟糟的，我却从中看到了一个宇宙。那个宇宙图谱复杂，伴随着混乱交织的故事线，有着苦得要命的内核，却没有表达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