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本想填所挖下的坑,再聊下我国古代宗教。但不知道咋聊的,聊着聊着就跑偏了,竟然聊到三皇五帝、昊天上帝和始皇帝,以及夏、商、周、秦去了,聊成了中华文明啥会产生无神论。
所以,我们下次再聊宗教这事,反正来日方长,以下正文。
一直以来,西方社会都对我们有种偏见,认为我们没有创世神话,没想象力,没信仰,甚至有些老铁也这么认为。没神话,女娲为啥会补天?没想象力,嫦娥为啥会飞天?没信仰,屈原为啥要问天?为啥其他三大古文明都嗝屁了,中华文明还活蹦乱跳。
其实,“神话”一词并非中文原生词,而是日本从英语“myth”翻译过来的汉字。直到1902年,梁启超亡命日本后,才首次在《历史与人种之关系》中使用“神话”一词。1903年,蒋观云首次将“神话”引入学界。1929年,茅盾写出惊世之作《中国神话研究ABC》。
那中华文明是否有创世神话呢?当然有,“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但西方那帮鳖孙不认,为啥?他们认为这玩意出现于汉代,是佛教传入之后,才被老铁们创作出来的。
那“女娲造人补天”呢?对不起!女娲只解决了人类从哪来的问题,但却没解决她自己从哪来的问题。屈原对这事也一度非常懵圈,还在《楚辞·天问》里碎碎念:“女娲有体,孰制匠之?”意思是女娲造人,那谁造女娲呢?
其实,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后羿射日、青丘之狐、吴刚伐桂等神话故事都出自《山海经》。《山海经》成书于战国至汉初,充满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反抗精神,但却是碎片化的,缺乏系统而详细的创世神话。
好在1942年,几个盗墓贼在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墓盗掘出土了一份帛书。帛书图文并茂900字,分为《四时》《天象》和《月忌》三个部分,跟宣传折页似的。其中,《四时》就系统讲述了先秦时代的创世神话。
《四时》第一节讲述了伏羲开天辟地,推四时为一岁的传说。那会,伏羲劈开混沌宇宙,天地初开,但混沌并非只孕育伏羲,还孕育了女娲。然后,伏羲和女娲就恋爱结婚了,生四子,老大青干,老二朱四单,老三白大燃,老四墨干。
四子的主要工作就是开荒,把“地球荒”开发成“地球仓”,就是开垦大地,疏通山陵田土,建立江河湖泊,创造世间万物。但因为那会还没有日月星辰,所以哥几个还得交替推定四时。
《四时》第二节讲述了炎帝与祝融的传说,啥意思呢?就是伏羲一家子创世没多久,就天崩地裂灭世了。然后,炎帝就承担了二次创世的业务。等搞完这项大业务,炎帝就跻身“三皇”之列了。
但“三皇”历来有争议,主要是《春秋运斗枢》和《尚书大传》之争。《春秋运斗枢》将伏羲、女娲和神农列为“三皇”,《尚书大传》则将燧人、伏羲和神农评为“三皇”。
区别在于燧人氏顶了女娲的名额,被尊为“燧皇”“火祖”,还说燧人生下了伏羲和女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与《四时》所载的伏羲开天辟地形成了矛盾。
有些老铁比较倾向于《尚书大传》的说法,我比较倾向“三皇”是伏羲、女娲和神农,为啥?如果是燧人的话,那燧人和他妻子华胥又是从哪来的呢?难道也是混沌孕育的?或者燧人也从身上抽了根肋骨,创造了“夏娃”?
还真别说,某历史学家还真把“女娲”变成了“夏娃”,还说什么“娲”通“蛙”,象征强大的生育功能,青蛙每次排卵能达到3000-6000粒。拜托!怎么就虚无成这样了?要知道女娲可是中华文明的补天女神和巾球英雄,怎么就被虚无成“蛙”了?
天破了个窟窿,女娲炼五彩石打补丁,缝缝补补,不等不靠不退缩,还充满着浪漫主义精神,就像有些妹子的衣服裤子破了个洞,就绣一朵梅花补上。看到没,这就是中国女性面对困难时的状态,她们从来都不是男性附庸和生育工具。
继续聊炎帝,接到再次创业的任务后,炎帝下令“火神”祝融和四子重返人间。四子化身为青木、赤木、白木和墨木四根柱子,把天地重新支楞起来。之后,大禹、商契、共工、帝俊、相土等不同部落族群的牛逼人物就登场了。
大禹和商契负责治理洪水,帝俊孕育日月星辰……等到天地再次初定,共工和他儿子相土就根据日月星辰运行规律鼓捣出了历法。
楚人一向认为自己是祝融的后裔,所以,《四时》不仅是楚人关于历史和宇宙形成的传说,也是中华文明的创世神话。
《四时》第三节讲述了“水神”共工的传说,由此可见,当时的“治水”是与开天地和造人同等重要的大事情。
其实,《四时》从第二节开始,就逐渐跟《史记·五帝本纪》呼应上了,等到第三节时就完全呼应了。
“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啥意思呢?
就是共工治水时,放纵作恶,治水失败,然后由鲧(gǔn)接手治水任务。鲧就是大禹的老爸,但治水依旧失败。于是帝舜就彻底怒了,不仅流放了共工,还在羽山把鲧给咔嚓了。之后,帝舜又立马重建了治水办领导小组。
当时,治水办领导小组主要由四个人组成:大禹,时任治水办主任;子契,时任文教部长;后稷,时任农业部长;伯益,时任林业部长。
其实,这个领导小组就是个临时机构,相当于联席会议,大禹专职,其他老铁都是兼职。后来,他们四人又分别成为了夏、商、周和秦四个朝代的祖先。
他们哥几个之所以能轮流坐庄,主要是他们都代表着当时的先进生产力。夏,代表着先进的治水技术;商,代表着先进的青铜冶炼技术;周,代表着先进的农业种植技术;秦,代表着先进的畜牧业养殖技术。
聊一堆先秦神话,主要是想说中华文明不仅有创世神话,还多元且完善,丝毫还不亚于希腊和北欧神话,但我们并未像西方老铁那样掉进神话的深渊。
当神话在深渊凝视我们的俗世时,我们也在俗世瞅着深渊里的神话,不仅没被其魅惑,还不断将其历史化、文学化,甚至哲学化。
其实,《四时》里的神话故事也对应上了《易经》所讲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两仪”是伏羲和女娲,“四象”是四子,就是大伙常说的“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八卦”是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分别代表天、地、山、泽、雷、风、水、火等八种自然景观。当然,除了阴阳,“两仪”还有虚实、奇偶、刚柔、乾坤和春秋等多种说法。但初始含义应该是阴阳,其他都是后来生发演绎出来的。
相比较而言,从皇到帝,再到王,皇是全神,帝是半神,而王则是人。通过对“神”的逐步祛魅,我们最终将“神”变成了“人”,为俗世服务。但这个祛魅过程非常漫长,经历了夏、商、周的初步祛魅和秦的彻底祛魅。
之后,我们便从“神话时代”进入了“人控时代”,西方则进入了“神控时代”,直到“文艺复兴”才醒过味来,然后通过宗教改革,逐步进入“人控时代”。
未来,人类很可能会进入“智控时代”,为啥?因为有些人已经开始“智能崇拜”了,“人工智能”被吹得神乎其神,已经具备了某种神性。
其实,从皇→帝→王→皇帝的名称变化,也充分彰显出了“去神性化”的过程。从神性大小来讲,排名应该是:皇>帝>王或后>司,等到秦王嬴政称“皇帝”时,“神”就走下了神坛,“人”的崇高地位就被确立了。
甲骨文中,“皇”是上中下结构,上部图案像太阳或羽毛,中部图案类似于“日”,下部图案类似树稍或“王”字的图案。整体看,“皇”就像个火把,或者插满艳丽羽毛的王冠,寓意那会的带头大哥光芒四射,能为大伙驱散黑暗。
也就是说在那个蒙昧的黑暗时代,谁掌握了先进的玩火技术,谁就能称“皇”。然后,燧人氏就发明了钻木取火技术,被大伙尊为“燧皇”。
驱散万古长夜之后,伏羲因为掌握了先进的畜牧业养殖技术被称为“天皇”,炎帝则因为掌握了先进的农业种植技术被称为“地皇”。黄帝虽未被列入“皇”的序列,但依旧被大伙称为“人皇”。
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帝”有多种解释,有的说象征日之光芒四射;有的说“帝”通“蒂”,象征女性那啥;有的说像捆扎的石斧……从进化论来看,我倾向于那玩意就是一捆石斧头,为啥?
因为甲骨文的“皇”字已经象征火焰和太阳的光芒,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古人不太可能再造一个相同含义的“帝”去僭越,否则嬴政称“始皇帝”岂不是天有二“日”,大阳,彻底阳了!
所以,还是要从生产技术来看,谁掌握了先进技术,谁就是“帝”,而石斧就是石器时代最重要的生产工具。这可能也是为啥神农既被称为“地皇”,又被称为“炎帝”的原因。
因为炎帝就是农耕时代的伟大发明家,创造了很多农业生产工具。比如湖南有个县叫“耒阳市”,就是因神农创耒而得名,而“耒”就是耒耜,一种农具。
这个观点也可以在“王”的甲骨文中得到验证。在甲骨文中,“王”就像一把带有手柄的宽刃巨斧,上面是斧柄,下面是斧刃。而这个斧就是青铜斧钺,一种象征王者的礼器,但也是一种工具或武器,斧头里面出政权了属于是。
其实,从“皇”之火焰到“帝”之石斧,再到“王”之青铜斧钺,既是一个生产力不断提高的过程,也是一个神性逐步褪去的过程。
等到神性褪尽,“王”就变成了真实存在的“人”,张开双臂立于天地之间,或者说面朝黄土背朝天。而“王”就是在“天有不测风云”的情况下,带领大伙耕田种地,让人有吃有喝有温饱。
“后”跟“王”的级别差不多,“后”的原型是“人+口”,寓意发号司令的人。
在甲骨文卜辞中,“后”也经常用来代表部落首领,后来引申为发号施令的最高权力者,经常跟“司”通用,成为皇权之下的最高权力机关。
比如,古代三公被称为司马、司徒和司空。司马管国防,司徒管政务,司空管建设。打仗干架就找司马;打完,辩经谈判就找司徒;战后重建就找司空。
其实,我们也可以从夏、商、周、秦带头大哥的头衔看出这种变化。“三皇”之后是“五帝”,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给传说人物冠帝字的,只有炎帝、黄帝、帝颛顼、帝喾、帝挚、帝尧和帝舜。
但黄帝之后,“帝”便从后缀变成了前缀,为啥?其实,“黄帝”活着的时候并不叫“黄帝”,属于后人尊称。司马迁在撰写《史记》时,用血缘将后世子孙定位成“炎黄子孙”,可能就是出于避讳而将“帝”前缀。
“五帝”之后,大禹不再称“帝”,而是被称为“夏后”,略低一个层次。大禹之后,夏朝统治者都在“夏后”之后加名字。比如,夏后启、夏后太康、夏后仲康等,包括种田的后稷和射日的后羿。
等到商朝时,商人就不称“后”了,而是称“王”,比如“纣王”。但生前称“王”,死后却称“帝”,比如纣王死后被称为“帝辛”。但这个“帝”却是“下帝”,为啥?
因为商人主张“君权神授”,合法性来源于“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就是燕子,燕子生下一枚鸟蛋,但鸟蛋却被一个叫“娀简”的妹子给吞食了。吞食之后,妹子就怀孕了,生下商人的先祖——契。
如果把“玄鸟”当成天使,那“天”又是啥呢?答案是“昊天上帝”,又被后世称为“玉皇大帝”“老天爷”和“天公”之类的。
下划线加粗加黑强调一下,“上帝”一次并非西方舶来词,而是中文原生词,早在商朝就有这个说法了。《诗经》《尚书》《春秋》中有很多关于“上帝”的记载。比如:“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上帝临女(汝)”“于畏上帝,不敢不正 ”……
后来,西方传教士跑过来传教时,就直接把“上帝”一词套在了耶和华身上。其实,当商人祭祀上帝时,犹太教和基督教都还没诞生呢!既然商人宣扬自己是“神之子”,那自然就要“以神为尊”,祭祀上帝了,如何祭祀呢?
答案是“人殉”和“人牲”,“人殉”就是活人陪葬,把人当器物;“人牲”就是活人献祭,把人当动物。总之,就是不把人当人,当“畜牲”。其实,原始时代也有这种玩法,但用的都是动物,活时称“畜”,死时叫“牲”,合起来就是“畜牲”。
由此可见,那会的奴隶们老惨了!干活时是“骡马”,祭祀时是“畜牲”,等周武王一溜烟杀到朝歌时,又被纣王送上战场当“炮灰”。试问这样不得人心的扯蛋王朝,不反还留着过年吗?然后,“炮灰”暴走,纣王就完犊子了。
等到取得牧野之战胜利,姬氏家族拿到政权,建立周朝后,周公和武王就充分认识到了人心的重要性。所以,必须把人当人,必须“以人为本”。
为了有别于商人的“君权神授”,周公就鼓捣出了“君权天授”。但此“天”并非超自然的“上帝”,而是“天意”。“天意”是啥?就是民意!
《尚书·泰誓中》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得民心者,就能拿到天的授权;失民心者,天就会革他的命。所以,“君权天授”就被置换成了“君权民授”。
正是因为认识到了人心的重要性,所以周朝带头大哥也不敢称“帝”,仍然沿袭商朝那一套,生前称“王”,死后称“帝”。比如,姬发生前称“武王”,死后称“帝日丁”。
祭祀方面,周朝也随即废止了人殉和人牲,以土偶和木偶代替,也就是“俑(通勇)”。其实,相比活人殉葬,这已经是窜天猴似的进步了,但孔子依然坚决反对,为啥?
因为即使用“俑”殉葬,也等于变相承认了“人殉”和“人牲”的合理性。所以,子曰:“为俑者不仁”“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就是骂发明“俑”的人会断子绝孙
之后,孔子在“把人当人”和“以人为本”的基础上,鼓捣出了“仁”的概念。在甲骨文中,“仁”就是二人相亲的意思。
《说文·人部》说:“仁,亲也”,《礼记·经解》说:“上下相亲谓之仁”,啥意思呢?就是人与人之间以道相待,人其人,亲其亲,善其善……
然后,春秋战国时期就产生了无神论思想,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但这玩意并非突然就产生了,而是逐步萌芽、生发的。成书于春秋时代的《诗经》就收集了大量怨恨“上帝”的民间诗歌,而且很多都是西周时期的。
“瞻仰昊天,则我不惠”“上帝板板,下民卒瘅。”“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宁”“浩浩昊天,不骏其德”……
总的来说,就是老铁们虽然还承认“昊天上帝”,但却认为“上帝”对大伙不仁慈、不公正,简直就是个糊涂蛋。既然上帝不公,那还要他干啥?然后,就冒出了两位吃螃蟹的老铁。公元前288年,齐湣王称“东帝”,秦昭王称“西帝”。
好家伙,周天子还在呢!他俩就嫌“王”不够档次,骚操作称“帝”了,还东西呼应,互称东西二帝。结果被大伙顺利骂成狗,僭越!
眼瞅形势不对,机灵鬼秦昭王立马就取消了帝号。但齐湣王对这玩意非常上头,然后就引发了众怒,被大伙群殴。对当时的齐王而言,好消息时“田单救齐”,坏消失是“田氏代齐”。
秦统六国后,嬴政头铁不怕液压机,在充分吸取他曾祖父秦昭王的教训后,他不仅称“帝”,还把“皇”的帽子也扣在自己脑袋上,自称“始皇帝”。
至此,“神”在中国走下神坛,中华文明进入了无神论时代。
这篇就打算写到这了,文末再说几句。
就整个世界而言,中华民族的神话是不同于其他民族神话的,充满着反抗精神。一部《山海经》,道尽世间神鬼,但主角却并非鬼神,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类祖先。
他们不信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全靠自己。后羿射日,哪怕是太阳神,只要危害俗世,后羿也照样把它射下来;精卫填海,海神淹死了精卫,精卫就把海填了。愚公移山,山神挡住了去路,就把山敲碎了搬走……
不怕神,不怕鬼,这就是中华民族所特有的无神气质。世间本无神,我们自己就是神,“斗破苍穹我不管,我命由我不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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