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趁我小夫君上京赶考之际,将我卖给杀驴的郑二为妻。
“下不出蛋的鸡,还每日一个鸡子吃着……黄鼠狼托生的吧。”
婆母郝良娣站在院子中央,往鱼缸里撒了几颗鱼食,冷眼瞧着我。
我笑得真诚,“婆母,媳妇这不是想吃啥补啥么?那等过年我拜你……”
1
隔壁的刘婆子噗嗤笑出声,郝良娣磨磨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句:“前个儿那当票呢?”
我赶紧回屋里一通翻找,柜子里,衣箱里,身上袖子脚下鞋袜翻遍了也未找到那张当票。
郝良娣抱臂冷笑,“还说那是你娘留给你的念想,不过如此……”
她转过头跟刘婆子念叨:“我儿上京赶考,叫她当掉不穿的衣裳首饰凑凑路费,她竟一百个不愿意,还说那是她娘的遗物,无论如何都不能当,嫁过来两年整天赖在家里白吃白喝……”
我急了,那棉衣棉裤就罢了,可那镯子可是我娘临终前戴到我手上的。
“是不是你偷了?”我窜到院子里站到郝良娣面前盯着她,“我明明放在枕头底下……”
“嘿,大家伙儿听听,她弄丢了东西还怪在我这个做母亲的身上……”郝良娣把手里的鱼食往水里一撇,坐在地上哭将起来。
“哎呦呦——我命可真苦啊,儿子前脚刚去赶考,儿媳妇后脚就来诬陷……平日里她也是如此顶撞我气我指着我鼻子骂……可怜我好心收留她竟养了个白眼狼来……”
刘婆子赶紧去扶她,“哎呦老姐姐,我最是知道你佛心人善,两年前她哭着跪下来求你收留,没想到这一转眼竟成了精,骑到婆母头上拉屎来了。”
郝良娣抬头看了刘婆子一眼,一直站在一旁的里正发话了,“既然宋氏两年无所出,又不孝顺公婆,便转卖了出去……”
“你凭什么卖我?”我瞪着他,“我那夫君小我三岁,如今才十五岁,他不行你们说我无所出?!我本来是投奔黄家的远亲,郝氏硬要抢了我银钱说是嫁妆,让我嫁给她儿子,每天奴役我洗衣做饭不说,这坊里哪一户身上穿的衣裳不是我洗的?!寒冬腊月井水刺骨,我手上的冻疮一层叠一层,春日里化开痒得我抓心挠肺,原本一双不沾阳春水的葱指比猪鬃还粗……”
“嘿,你倒怨起我家来了!”郝良娣噌地站起身来,指着我咬牙切齿,“你那爹犯的可是发配充军大罪,若非我家好心收留,你如今还不知在哪里招客呢!再说了,哪家娶媳妇不是伺候公婆洗衣做饭,养你吃白食的?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既然好人家你待不得,趁早洗干净腚去花楼里!”
“赶我走可以,把钱还我——”我手一伸,“当初我带来三十两银子加上这两年帮坊里浆洗缝补的工钱,我五更就去长街摆摊挣钱,一天五十个铜板,减掉我在你家喝的稀粥吃的咸菜,一共三十五两!”
“我呸——谁不知道你是打着摆摊的幌子跟人厮混呢?那会都快戌时才回来,头发散了,衣领子也烂了……还有那次我心口疼叫你去抓药,结果一副药你抓了两个时辰才回来!”
“你红口白牙青天白日的敢在这诬陷我清白?!”我急了,一把揪住郝良娣,“走——我们去衙门分说分说——”
“不用了。”院门口传来一声轻咳,一个师爷模样的人走进来,“县太爷闻听宋氏犯了七出,便叫小人拿了模子来,印了手模脚模写下凭书便转卖了去。”
郝良娣一把推开我,扥了扥衣裳扭着走过去福了福身,“见过主簿,太爷英明。”
闻言,刘婆子跟里正便上来捉我,将我脸朝下按在地上,撕扯掉鞋袜。
“你们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强卖良家妇女……”我挣扎着四脚乱踢。
郝良娣蹲在边上,揪起我头发扬手扇了四个巴掌,她身后的师爷踩住我手脚扣上了模子,“敢对知县不敬,打得好!”
“呵,宋连娘,你不是爱吃鸡子吗?这会你嫁给了郑二,敞开吃火烧,哈哈哈……”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郑二莫不是城外那个克妻的郑二?
2
还真是那个连着死了两个媳妇的郑二。
大家都传他驴杀得太多,招来怨气,叫他绝后。
可是他绝他的,牵扯我作甚?!
我一把扯掉盖头,脱掉鞋子,盘腿坐在床沿,掰开一颗花生丢进嘴里,边嚼边打量屋子。
没想到这个杀驴的鳏夫还看书,我趿拉着鞋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搜神记抱着一碟子点心倚在床头翻看起来。
借着明亮的烛火,我粗糙的指肚摩挲着平滑的纸面,想起从前在家时父亲从不许我看这种志怪小说。
后来到了黄家,只有收拾书房时才能摸一摸架子上的书,尽管都是些四书五经,但能摸摸我也知足了。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娘子睡下了吗?”
我赶紧把书跟空盘往身后一扔,“什么事儿?”
“哦,老爷说这两天有事儿耽搁了行程,叫娘子先好生住下,等他回来再补偿娘子。”
“不妨事不妨事……”我放下床帘起身打开门,看到管事嬷嬷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手上各提着一食盒。“娘子劳累一天该饿了。”
我笑着让进门,看着她们从食盒里变出烧鹅、清蒸鱼、红烧乳鸽、莲子银耳羹……忙用袖子掩住嘴角溢出的口水。
“娘子慢用。”
门刚掩上,我就撕掉一只乳鸽腿啃了起来。
上次吃乳鸽还是两年前,我狠狠地嗅着肉香,心想着在被克死前还能吃到多少从前吃过的美味。
结果,我吃撑了。
管事嬷嬷笑着递给我一碗陈皮山楂羹,“老爷说了,娘子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我听说咱家的阿胶……”我在回春堂见过郑家的阿胶,听说一两银子一块。
丫鬟立刻就端了一碟子阿胶黑芝麻枣糕过来,我捏了一块,又问:“还听说咱家的驴肉火烧……”
嬷嬷笑,“今早上刚杀的驴,老爷嘱咐要给娘子做一桌全驴宴。”
我也笑了,决定被克死前做个饱死鬼。
吃饱喝足,管事嬷嬷把后院的下人都叫到院子里,搬了把椅子给我。
“打今儿起,由家中主母掌管中馈,若是有人偷懒耍奸,别怪主母不饶他……”
管家毕恭毕敬递过来账册跟钥匙,“爷说了,您若是嫌眼睛累就叫小的念给您听……”
不听不知道,原来郑家竟有三间铺面百亩良田府里光下人就三十,听说郑二在京中也有产业。
好在我母亲过世前也教过我看账算账,我觉得熟悉几日便可,可晚上当我拿起笔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字时,竟哭得不能自已。
我娘曾说:我家连娘这双葱儿一般的手写什么都好看。
转天,我闷在房里写了一天,直到天擦黑,才找回曾经的手感。
我抬起头揉揉酸疼的脖颈,这才发现对面站着个年轻男子,穿着身墨绿暗纹直身,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我。
他那双丹凤眼尤其好看,只是上扬的眼角配上一双薄唇显得有些威肃清冷。
“夫人饿了么?”
“哦,我这就去做饭。”通常我那小夫君这么问我时都是嫌弃我饭做晚了。
“夫人要亲自下厨犒劳为夫?”郑二挑了挑眉。
白吃白喝了两天,是时候显露下我的手艺了。
我把蛋液连同切块的丝瓜一齐倒入锅里翻炒。
“夫人一直都是这么做菜的吗?”
“是啊,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郑二走过来,牵起我手,“饭已经备好,我来是喊夫人一起吃。”
宽大温热的手掌包裹着我的手,暖暖的,我想到自己手粗赶忙抽回,可是他力气很大,一直牵着我坐在饭桌前才松开。
“既嫁给我,日后便不用你下厨。”
我嘴上应着,视线已经落在了面前满桌的佳肴上,红烧蹄髈、桂花藕、洗手蟹、鱼羹、油焖笋……
郑二撕了块油汪汪的蹄髈放进我碗里,“多吃些。”
我咬了一大口,点点头。
结果,我又吃撑了。
3
晚上,郑二陪着我在院子里散步,“明天回门的礼我已备好……”
我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出去。“还要回门?”
“自然,黄家忍痛割爱将夫人嫁给我,我当然要回报。”
“那官人给了她多少银子?”
郑二伸出一只手。
“五两?”我吸了口气。
他摇头。
“五十两?!”
我扶额,感慨他真是人傻钱多,就听郑二说:“在我心中夫人远不止这个数……”
这人要不是克妻也轮不到我。
躺在床上,我的心紧张地要跳出腔子,郑二欺身过来,凑在我耳边说:“夫人莫怕。”
谁说我怕了,我是在想他怎么克的前两任妻子。
这个问题太难了,我想了一宿也未能想明白,直到快晌午,我才浑身酸痛地爬上了马车。
我好奇郑二给黄家送了什么回礼,拿过礼单一看,脸红到了脖子根。那单子上净是些滋补阳刚之物。
不出所料,郝良娣见到我们时也是大吃一惊,不过一听带了礼物,立刻换成一副笑脸将我俩迎进了门。可当她瞧见礼单时那笑便僵在了脸上。
“我原想着郑家阔绰,没想到也是赶着午饭过来的……”
郑二抓过我手,看着郝良娣微微一笑,“哦,原是夫人初为人妻,我念着她辛苦便没有早过来。”
我脸一红垂下头,就听郝良娣冷哼一声,“哪家的媳妇不是这么过来的,偏她金贵,既然今天回来认我这位母亲,那赶紧洗净手备饭去。”
“连娘如今是我郑家主母,断没有再下厨的道理,倒是新媳妇回门,理应娘家备好饭食……”
我听见郝良娣磨牙的声音,“她宋连娘的娘家远在大同边关呢。”
“哦,那这么说,您是她前婆母喽?”郑二牵起嘴角。
“不然呢?”
“大明律规定嫁妆乃出嫁女子财物,婆家不得私吞占有,你既是连娘前婆母,断没有卖了人还留着嫁妆的道理。”
我抬眼去看郑二,他端坐在椅上正垂眸看向我,“连娘母家留给她的遗物也需赎回一并归还。”
“那当票她自己丢了……”
“无妨,我与当铺掌柜相熟,价钱我已经打听过了,她进了黄家后前前后后共当了冬衣首饰十五件,加起来一共十五两银子,算上嫁妆,还有还有连娘这两年替你家挣得银子,不多不少整整五十两。”
“嘿——”郝良娣站了起来,“没听说过挣了钱还要归还的道理,她两年不吃不喝的?”
郑二盯着她,脸上依然挂着笑,“连娘每日四更天起,五更便站在长街上,直到辰时收摊,之后又要提着篮子挨家挨户卖鸡蛋,还要收各家浆洗衣物,直忙到天黑还要伺候你跟你儿子。你与你那儿子每日大门不出,全靠连娘做工养活,即便是雇人做工或是买卖奴仆也要付银钱……”
“听说你那赶考的儿子要拜原国子监祭酒陆大人为师,若是陆大人知道这世上还有姨母如此对待甥女,不知他还会不会将你儿子收在门下……”
郝良娣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黑一阵,活像跌进染缸里。
“罢了罢了,看在我那死去的庶姐份上,我不与你二人计较。”她转身进了屋子,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小包裹。
郑二接过来掂了掂,转手递给我,“夫人可要过过数?”
我瞥了眼郝良娣,“不必了官人,她没胆拿自己儿子前途儿戏。”
郑二揽过我肩,语气轻柔,“听说萃华楼新出了道樱桃肉,娘子可有兴趣去尝尝?”
4
回程的马车上,我想着郑二刚才说的话,心里奇怪他如何知晓我每日几时出摊几时收摊,就连我典当之事他也知道地如此清楚。
马车停在了萃华楼下,他扶我下车,我犹豫,“我听说这里很贵,吃顿饭要一两银子,刚才既然已经戏耍过郝氏了,就不必……”
“娘子说得哪里话,我郑二将来还要带你去京城里的临江楼呢。”
门口迎客的小二听见,笑嘻嘻凑过来,“这位大娘子好生福气,郑二爷可从不带女眷过来……”
郑二笑着牵过我手,顺手丢给小二一贯钱,“捡最好的上来。”
我跟着他落座二楼靠里雅间,一落座他便从怀里掏出一枚碧绿的镯子戴在我腕子上。
“我自小没了爹娘,深知遗物可贵,母亲遗物你收好,其他当物已经收在你柜子里……父亲大人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些,日后我会寻机替你申诉……”
我那小夫君黄舒朗当初也是如此说,他说我若想替父洗清冤屈,便只有当了这镯子凑够盘缠送他上京,只有他考中了,我家冤案才有可能翻案。
可我如今才知道,他是要拿着我娘的遗物去求那个什么大人收留他为徒。
用过午饭,郑二直接去了店铺,叫我先归家。
我坐在马车里,心随着车轮一起上下起伏,若说是为了随便找个不怕被克死的女人,郑二在我身上用的心思未免分量太重了。
一回府,我便去问管事嬷嬷,郑二前两任妻子是如何死的。
“头一任夫人没有死,因着和离怕她名声不好,便谎称是死了;二任夫人身子弱,生孩子时胎大不下……哎,老爷不仅厚葬了她,还派人给她母家送了好多银子。”
“那嬷嬷可知第一任为何和离?”
“这个老奴便不知晓了……”
我有些失望,掉转头要离开,嬷嬷叫住我,“对了,老爷叫人新给夫人做的衣裳已经送到您屋头里了,您试试,若是哪里不合适,我再喊绣娘来改……”
我一路失魂落魄走回屋里,看着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厚厚一摞冬装,心里既暖又忐忑。我比划了下,这衣服大小竟然跟量过尺寸一般合适,心里的不安更重了。
晚上,郑二躺在我身旁,我望着他俊朗的侧颜,问:“我明日想去铺子里看看,可以吗?”
“咱家是你管家,自然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哦,那我能去庄子上看看吗?”
他笑,“你想我陪你去?”
我点头。
他扭过头亲了我一下,“好。”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带着账册跟着郑二一同去了铺子。
没想到竟然见到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