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永远的敌人

文：张抗抗

　　有一种看法认为，优秀的女人比优秀的男人更为优秀，所以她们应当到那些男人占据统治地位的世袭领地里去打败男人战胜男人，比如政坛、高科技，还有战争什么的。女人如果不能击败男人，就把那般的优秀都浪费了。但我一向没有这样的野心，或者说缺乏这样的雄心壮志。对于男人的领域，我历来是不感兴趣的，不屑与其争夺。因为我觉得女人应该有，或者原本就有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例如情感、心灵、艺术，还有家庭。至于政坛和科技领域，在今天这个时代，女人想在那里占上一席之地，中国、北欧和东南亚都有成功的例证。可惜女人天生不喜欢那些地方，这是人性的自然物质属性使然。因此，最好不要有打败男人的念头，这是不聪明和不划算的，男人若被驱逐了，女人不是更累吗？优秀的男人多些，可以多多为女人服务。

　　所以中国古代的太极图，是以阴阳平衡、阴阳融合为哲学基础的。黑白鱼形中间有一条共用线，既是阴阳之界，也是共生互济的同一生命体。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互补，就相得益彰了。另有一种看法认为，女人应该在女人的一切领域里，击倒所有其他的女人。优秀的女人只有打败别的优秀女人，才能成为真正出类拔萃的女人。当一个女人站在没有对手、鹤立鸡群的高处，女人才能高枕无忧，一劳永逸。但我恰恰是一个缺乏女人普遍的嫉妒之心的女人。遇见或是发现了优秀的女人，就会由衷地欢喜和倾慕。我认为凡是真正出色的女人，是不惧怕挑战的，她们可能被同性或异性击败一时，但她们不可能被战胜；她们可能出错，但她们不会被超越。任何出色的或平凡的女性，都有自己独立而独特的领域，不可以被别人侵犯。若是以为有谁能君临众人之上，那是一个缺乏自知之明的女人。再说，即使在女人的领域里击败了其他的女人，只剩下一个人形影相吊，岂不是成了一个现代的女堂·吉诃德，还得再去为自己制造出一些女性假想敌，以备女性战争之需。当女人在整体上处于弱势时，一个孤独的女强人，还有胜利者的骄傲和快乐吗？

　　一个真正在精神、人格和经济上都独立自主的女人，一定会把其他的优秀女人都视为自己的朋友。那么，你既不想打败男人，又说打不败女人，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想说，女人真正的对手，女人永远的敌人，女性解放的道路上最顽固的障碍，是女人自己。我只希望战胜我自己，战胜人性中那些与生俱来以及后来被污染的环境所添加的弱点。我像所有的平常女性一样，有怯懦、虚荣、狭隘和依赖的习性，我常常陷入鱼和熊掌的矛盾之中，还有内心深处良知和利益的冲突。我习惯把目光投射在女性的弱项上。我希望女性能更多一些率真的自省和坦诚的自我剖析，而不是仅仅诉说女性的苦难。我愿意通过写作，来帮助女人们真实地了解男人也懂得女人自身，而不是仅仅抱怨男性的压迫。我以为女性自由的获得，最终取决于“人”的自由，取决于社会体制和意识形态的整体变革。

　　我至今依然坚持认为，只有在一个男人和女人都能得到快乐和幸福的社会里，女性解放才能真正实现。这样看来，我不太像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尽管女权主义的崛起，使得全世界的女性扬眉吐气，让男性的霸权大为收敛，但是权利和权力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我更愿意女权是权利的权，而不是权力的权。当女人的正当权利得到法律的庇护时，任何不正当的男性权力都再无用武之地。所以，一个理想的社会，男权和女权应是平等分立、互相制约的。我们最终所渴望的，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和平共处，达到一种两性和谐、自由融洽的境界。我喜欢女人是温柔美丽的，在柔美中传递出女性的自然魅力。坚韧是一种品格和精神，优秀的女人应具有博大和悲悯的胸怀。最后想到两个字，也许可以概括我的女性观，那就是：柔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