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我国警方和菲律宾警方通过警务执法合作抓获的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被押解回国（公安部/图）

2024年7月，《南方人物周刊》发表了深度报道《伪造身份成为菲律宾市长的华人女生，和她的黑产帝国兴亡史》，讲述了一个经商失败的福建商人举家移民至菲律宾，试图重整旗鼓。这家人的大女儿后来以假身份Alice Guo成为菲律宾一个县级市的市长。在她的掩护下，黑产园区里不断上演着绑架、诈骗、非法囚禁等一系列恶性犯罪，受害人以中国公民为主，也涵盖越南、马来西亚、印尼、日本等多国公民。

这一系列事件也伴随着2024年菲律宾官方对与Alice Guo相关联的黑产园区的扫荡以及对Alice Guo身份问题的听证会的举行，引起了菲律宾以及东南亚多国舆论的关注，并进一步促使菲律宾当局在2024年7月22日宣布全面禁止离岸博彩业务这一黑产高发区的合法存在。

此后，菲律宾移民局要求所有博彩园区的外籍员工必须在59天内离境，他们预计将有大约2万名外国人会因此离菲。菲律宾央行行长则认为，禁止离岸博彩将有助于菲加快退出全球金融监管机构的“灰名单”。8月12日，菲律宾中国商会亦发表了支持全面禁止菲律宾离岸博彩运营政策的声明。

菲律宾参议员张侨伟（Win Gatchalian）积极参与了对Alice Guo的调查，他提交了多项调查结果，是数次听证会中最活跃的发问者，也反复呼吁菲律宾全面禁止离岸博彩运营。

张侨伟是第三代华人移民，父亲是在菲侨领、塑料业大亨张伟廉，与菲前政府交往甚密。本世纪初，张侨伟从商界转入菲政坛，先后当选众议员、三届巴伦苏埃拉市市长，并在2016年、2022年两度当选参议员。

菲律宾参议院由24名参议员组成，本届有三名华裔。张侨伟还有两个弟弟，目前分别任菲律宾社会福利与发展部（DSWD）部长及巴伦苏埃拉市市长，延续了张家在该市的政治地位。

《南方人物周刊》于近日专访了张侨伟，访谈围绕禁止离岸博彩对菲社会的影响、菲政府对假身份的下一步行动以及菲律宾华人社会对Alice Guo一案的态度等话题。

采访以英文完成，编译略有删减。

南方人物周刊：你非常积极地参与调查Alice Guo和反对离岸博彩，出发点是什么？

张侨伟：调查Alice只是调查离岸博彩的一个附带目标。2022年我们已经调查了离岸博彩的成本和收益（注：2022年菲律宾大选，支持扩大离岸博彩的前总统交棒给新任总统），包括我在内的一些参议员，非常关心离岸博彩涉及的犯罪，这些调查在参议院网站上可以查到。我们认为，离岸博彩产生的社会成本，远远大于国家从中的获益。所谓社会成本，主要就是说犯罪。当时，离岸博彩引发的犯罪主要是发生在博彩劳工和一些当地人中的绑架。但到了2023年，这些犯罪升级了，包括酷刑虐待、大规模洗钱。

Alice Guo的案件是在调查班班市的博彩园区时被偶然揭开。我们是在调查她与博彩园区的关系时，发现她身份可疑，并不是真正的菲律宾人。

南方人物周刊：在听证会上，你举证Alice Guo声称居住过的地址其实居住着你认识的一个家族，你也曾经生活在同一条街上。在此之前，你有接触过Alice Guo或是其家人么？有华人同我们说，郭家抵达菲律宾的第一站，就在你们家族的势力范围内。

张侨伟：不，我从未见过他们。Alice比我年轻很多，我今年50岁，她34岁。那条街确实出现在他们公司的注册文件上，但我们并不确定她是否真的住在那里，还是仅仅用了一个地址。如果检查他们所有公司的注册文件，会发现他们有很多地址，有的在奎松，有的在打拉省，我们居住的巴伦苏埃拉仅仅是其中之一。但我们通过这个地址发现，Alice曾经和我上同一所小学，那是个基督教学校，当地多数菲律宾华裔都在这所学校就读。

但我有些朋友见过Alice的母亲林文艺，她是真实存在的人，在菲律宾做生意。很多人都可以证明，不过他们不敢公开谈论林文艺。我与他们谈过，他们还给我发了林文艺的照片。

南方人物周刊：我们在报道中有一点很困惑，为什么Alice的父亲郭建奖实际上持有一本名为“郭建种”的护照？

张侨伟：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我们调查的是他入关的护照，与他申请投资签证用的护照是一致的，我们没法去核实中国的护照。我个人认为郭建奖和郭建种是一个人，这只是我个人的怀疑。

（视频采访截图/图）

南方人物周刊：或许你有注意到，有华人质疑你调查Alice的行为伤害了菲律宾的华人。你怎么回应？

张侨伟：我或许会打扰那些非法的、假的菲律宾人。如果是通过合法的程序入籍菲律宾，就不需要害怕任何事情，但像Alice Guo那样是非法的，你就会有麻烦，因为这些问题早晚会被发现。

因此我认为这样说的人，很可能也是通过非法手段留在了菲律宾。举例来说，国家调查局最近发现南达沃省（Davao del Sur）Sta. Cruz镇签发了1501份伪造的出生证明，其中有54份已经确定是非法的。菲律宾还会有更多这样的情况。

南方人物周刊：对于通过非法途径获得菲律宾身份的群体，菲律宾政府会持续对此进行调查吗?

张侨伟：是的，我们要继续调查。就像我前面说的，我们通过出生证明逾期认证程序，发出了很多不正规的出生证明（注：菲律宾许多农村地区的人或是穷人，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按期完成出生登记。因此，菲政府允许延迟登记出生证明）。基于菲律宾的出生延迟登记被滥用这一事实，我们将会持续调查，并且更加严格地限定出生逾期登记，确保这样的情况不再发生。

长期以来，出生逾期登记都没有书面记录，只要申请就能得到。我们现在要求出生证明必须提交一些纸质文件，比如父母的出生证、身份证、结婚证等，还需要有书面记录，便于我们能够回溯这张出生证明。

南方人物周刊：如果有人通过非法手段持有菲律宾护照，他将面临什么情况？

张侨伟：这会有个过程。首先要去法院注销出生证，这是个比较困难的司法程序。一旦假出生证明被取消，接着护照也就被取消了。在菲律宾，出生证明很容易获得，但很难取消。

2024年8月1日，在中国驻菲律宾大使馆的协助和支持下，中国和菲律宾两国执法部门再次合作遣返近30名在菲从事离岸博彩的中国公民。这是马科斯总统宣布禁止在菲所有离岸博彩业后，中菲两国开展执法合作执行的第一批遣返（中国驻菲律宾大使馆/图）

南方人物周刊：在处理Alice Guo或离岸博彩的问题时，中国与菲律宾政府是否展开了合作？两国的地缘政治是否会影响到该事件？

张侨伟：我不是很确定Alice Guo这一事件是否有两国合作，我没有这方面的直接信息。但我认为从某种意义来说，离岸博彩的问题加强了中菲关系，因为中国政府一直在大力反对离岸博彩。早在2019年，中国驻菲大使馆就强烈要求禁止离岸博彩，因其目标是中国玩家。

现在，离岸博彩终于被禁止了，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个好的象征：两国能够共同努力改善关系，改善双方的治安形势。

离岸博彩没有国界，有组织犯罪也没有国界。这些犯罪分子有菲律宾人、中国人、柬埔寨人、越南人等等，这些跨国犯罪也侵害了当地。因此，为了两国的利益，为了拥有一个和平的地区，我们应该共同努力，合作打击离岸博彩和跨国犯罪。

就打击离岸博彩而言，中菲两国一直在合作。每当有离岸博彩的受害者，中国大使馆都会向菲律宾国家调查局报告，菲律宾警方也会进行调查，解救受害者。与此同时，中国大使馆支付了许多受害者或是离岸博彩非法劳工的遣返费用。

南方人物周刊：全面禁止离岸博彩，是否会对菲律宾的经济产生影响？

张侨伟：离岸博彩并不是菲律宾经济的主要驱动力，它在我们国内生产总值占比不到0.5%，我们并不会因为离岸博彩的离开而失败，反而会感受到治安的改善。

我认为禁止离岸博彩能加强经济，因为合法的投资者会把菲律宾视为一个安全投资地区。我也乐观地认为，离岸博彩被禁之后，会有更多合法的中国游客来到菲律宾。之前的情况是，来菲律宾的离岸博彩劳工和合法的游客被混在一起了，这让事情变得很复杂。

南方人物周刊：你说的这种混杂进入菲律宾的问题，是会带来犯罪么？

张侨伟：对。当离岸博彩持有运营牌照时，其凭借政府给予的就业文件，可以招募外国工人，无论他们来自越南、柬埔寨还是中国，他们都被允许进入菲律宾。我们对这些外国工人的背景一无所知，他们可能是罪犯、逃犯，也可能是一整个犯罪集团，我们无法区分这一切。

南方人物周刊：一个人能持有旅游签证进入菲律宾，然后从事离岸博彩业务吗？

张侨伟：我们看到了很多这样的情况。以游客身份进入，然后申请在离岸博彩工作，接着将旅游签证转成工作签证。换而言之，外国人来菲律宾的动力更多是来自离岸博彩，而不是旅游景点。

南方人物周刊：禁止离岸博彩之后，菲律宾的治安或者说犯罪率可能有什么变化？有说法担心一旦离岸博彩园区被取消，一些藏身在其中的罪犯可能流落街头，引发更高的犯罪率。

张侨伟：菲律宾许多针对华人的绑架案，都与离岸博彩相关。这些运营离岸博彩的人，最初参与绑架，后来参与人口贩卖、虐待、洗钱。

菲律宾政府对其中一些罪犯提起了诉讼。但不幸的是，也有很多找不到幕后黑手。说明这些跨国犯罪分子都很专业，知道如何四处逃脱而不被抓到。比如Alice的合伙人黄志杨，他有五本不同的护照，他就是个职业罪犯，知道如何逃窜到不同国家。

但我不认为犯罪率会提高。因为所有的离岸博彩工作签证都会被取消，离岸博彩劳工会被遣送回国，移民局也将严厉打击非法入境。我们正在检查所有在离岸博彩工作的人，匹配谁离开了菲律宾，谁留在了菲律宾。如果他留在了菲律宾，那政府最终会找到他。

事实上，我听闻很多犯罪集团，至少是那些团伙头目，正在离开菲律宾，而那些底层人，他们会被取消签证，回到自己的国家。

南方人物周刊：那么最后一个问题，目前Alice Guo在哪里？

张侨伟：她躲起来了，有信息显示她还在菲律宾，也可能不在，但我们相信最终能找到她。她身上背负通缉令，所以行动起来非常困难。如果能够成功起诉她，那么菲律宾或许会与中国包括其他国家进行一些合作。

事实上，我认为问责Alice假身份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们下面要继续调查是离岸博彩背后的人，尤其在背后犯罪的人，我们将继续推动政府对建立诈骗园区的人进行调查、起诉。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