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住进贾家,一待十几年,贾家究竟是欢迎还是鄙视?
对此,读者有针锋相对的观点。
一种观点认为:薛家自己有宅不住,赖在贾家推销金玉良缘,不就是为了攀附吗?贾家人当然打心眼里瞧不起她们。
另一种观点认为:薛家是来扶危济困的。书上说了,薛宝钗令人爱不释手,无人不赞。可见,贾家不但欢迎薛家,而且是高山仰止。
究竟哪个说法对呢?
想说清楚这问题,无须论证贾家人,只需要看一个特殊的角色:王熙凤。
01 凤姐和薛姨妈王夫人和薛姨妈是同胞姊妹,也就是同父同母,她姊妹俩都是凤姐的亲姑姑。
她们三人都姓王,都是从王家走出来的姑娘,打断筋骨连着肉的那种!
如此至亲,你总不能说,凤姐对薛姨妈有什么歪心、坏心吧?
古代嫁出去的女人是多么孤苦,多么渴望娘家抱团啊。当命运的齿轮让三个王姓女人团聚在贾家,凤姐不应该欣喜若狂吗?
如果贾家人对薛家爱不释手,那凤姐不应该更甚吗?如果贾家处处高抬薛家,凤姐不应该冲在最前面吗?
但是,无情的但是来了:凤姐对薛姨妈的鄙视,根本不加掩饰。
谁能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亲姑姑,凤姐对王夫人必恭必敬,对薛姨妈却各种揶揄和拆台。
谁能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
按照古人理念,薛家来了对凤姐有益无害。薛家长脸面,凤姐跟着长脸面;薛家扩张势力,她也跟着扩张势力。她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
薛姨妈的出身没任何问题,跟姐姐唯一不同的,不就是嫁给商户了吗?
那你说,凤姐鄙视的是什么?
02 薛姨妈送礼凤姐鄙视薛姨妈,证据多到数不过来。但本文不能说尽全书,只解析一例就够了。
第七回是薛家入府后首次发生故事。薛姨妈和凤姐,也首次向读者展示了微妙的关系。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蒙侧:非此等事,不能长篇大套。】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
周瑞家的(简称周)要找王夫人汇报工作,但王夫人不在家,于是她追到梨香院。
可见这个时期,老姊妹俩腻歪得很,成天凑在一起叽咕个没完没了。周作为王夫人的第一心腹,有正事在身,此时却插不上话、张不了口。
请注意,这个细节是有用的。究竟什么用处,后面会告诉你。
忽听王夫人问:“是谁在里头?”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话,方欲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甲夹:“忽”字“又”字与“方欲”二字对射。】“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
【“忽”字“又”字与“方欲”二字对射。】脂砚斋的批语是何意?你看懂了吗?
你是不是觉得这批语太无聊,谁不知道副词的用法啊?
殊不知,脂砚斋想提醒读者注意,薛姨妈的内心活动。她有个试探和踌躇的过程。
薛姨妈让周送花,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思虑已久。
1、此次送花,涉及了荣国府全部年轻主子,其实是一场大型社交活动。
2、薛姨妈一向吝啬,凤姐宝玉都曾亲证。她在贾家住了十来年,这是唯一一次送礼,唯一的哦!可见意义重大!
3、周刚进屋时,王薛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脂砚斋批语说【非此等事,不能长篇大套】,什么意思呢?
当然是讽刺,同时也是为了提醒!
提醒大家不要把下面的故事当流水账,红楼梦里没有流水账,全是人情世故。
所有的人情世故,都有曲折的背景,都有筹谋目的,也都有交锋和博弈。
薛姨妈送宫花,绝不是闲的发慌。她是想用极小的代价,换取人情和口碑。毕竟她下一步打算推销金玉良缘了,不搞搞人际关系能行吗?
02 借力王夫人薛姨妈乃道:“这是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旧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儿罢。”【甲侧:妙文!今古小说中可有如此口吻者?】
单看薛姨妈这段话,一个“随性可亲”的女性如立面前。让你觉得一切都是偶发,绝无筹谋,也无刻意。
她先说:昨儿我想起来——偶然的吧。
又说:白放着可惜了——只为“惜物”而已,可不是为了送礼。
又说: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贵人多忘事嘛,委托给周,就顺理成章。
但事实却是:她需要拉关系,又不肯破费,才搞这么多说辞。
如果她出面送礼,应该赶在年节之时,拿出点贵重像样的东西。但是她不舍得。
绢花这种小东西,对于无限豪奢的贾府而言,分量太轻了,不好派自家奴婢送(那样显得太正式)。
让周带去,减弱了送礼的味道,却增加了“王夫人”这层保护色。东西虽贱,王夫人的面子贵重啊!就冲着王夫人,谁敢不感恩戴德呢?
我知道肯定有一大堆人高喊:你想多了。
你爱信不信,其实这是薛家的一贯做派!
薛宝钗搞过螃蟹宴,也是既想落人情,又不肯直接出面,借湘云之手。
无论多小的事,都不肯正大光明的去干,总要左拉右拽,攀附于人,这就是薛家作风。
从本质上讲就是因为自卑。商户和国公,隔着天地呢!又想跟人家社交,又自知不在一个层面,唯恐被嫌弃,就成了这副“蝎蝎螫螫”的模样。
03 奇怪的分配法【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儿罢。】
你看,薛姨妈早就想好了分配方案。
此方案其实大有深意,为什么其他人只有两支,凤姐独得四支呢?
或许你以为,凤姐面子大呗。
不!绢花这东西,约定俗成是给小女孩的,所以姑娘放在前面说。如果是送媳妇为主,会把凤姐放前面说。
明明姑娘是送礼的主体,凤姐却得到最多,这不合理。
其实,薛姨妈是故意向凤姐示好,用数量来代表重视。说白了就是巴结。
县官不如现管,凤姐虽然听命于王夫人,但具体事物都经她手。她又在贾母跟前得势,跟她搞好关系太有用了!
不过,恰恰也是这个行为,暴露了她姑侄俩私下不打交道。假如像王夫人那么亲近,成天见面,还需要借助周吗?
【甲侧:妙文!今古小说中可有如此口吻者?】
这句批语又是何意呢?
意思是:薛姨妈那句“凤哥儿”,叫得好肉麻啊!
关于称呼,红楼梦里的学问可大了。之前卓语有专论,详见文后链接1。
“凤哥儿”之名从何而来?是凤姐幼时的小名。
所谓“哥儿”,带着明显的男性化色彩。长辈称呼男孩子,都叫某某哥儿。
凤姐在娘家时当男孩养,所以有此小名,当时是故意颠倒性别,以示强大。
结婚后再称呼这名就不合适了,满府那么多男性,有星光耀日之嫌。
所以王夫人即便昵称她,也是“凤丫头”,而不是“凤哥儿”。
当然,贾母也叫过“凤哥儿”。发生在赐菜时,那是故意把她当男性,借她来代表长房。
贾母叫,事出有因。薛姨妈叫,纯粹想拉近乎。
她已经和凤姐分开多年,各自嫁人,身份都有所改变,目前分别属于两个家族,如此称呼幼年小名,着实不雅。
这里再次显示出薛姨妈的拧巴心理:一边想巴结凤姐,一边又不懂得尊重,总以为拿出幼年元素,就显得亲近。
殊不知,凤姐根本不吃这一套。
04 鲜明对比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处坐着,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负责送花,第一站先送迎春、探春。
迎探见到周,【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
这就是古代的礼仪!周此行是代表薛姨妈,姑娘们需把她当做半个薛姨妈,要离座表示感谢,与平时的主仆关系完全不同。
【命丫鬟们收了】,也是对送礼人的郑重回应,表示“我很重视你的东西”。
这一段可不是白写的,跟后面凤姐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
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的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
小丫头丰儿见了周,只管摆手,不叫她继续前行。
奶妈见她有催促之意,只管摇头。意思是:省省吧您,老实等着吧。
周是王夫人的心腹,可到了凤姐院里,丝毫优待也得不到。
这个细节大有用处!它淋漓尽致地刻画出凤姐的娇纵气势!
此时的凤姐志得意满,睥睨天下。除非贾母、王夫人亲自下命令,否则任何人的狐假虎威都不好使。
贾府人都碍于王夫人的脸面,而优待薛家。大家都臣服于狐假虎威,唯有凤姐不吃这一套。这里打下了最好的伏笔。
05 热脸贴上冷屁股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平儿便进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出四枝,转身去了。
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来,吩咐他“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薛姨妈以长辈之尊,热乎乎地给凤姐送礼,结果呢?人家凤姐正在云雨,顾不上。
平儿见了周,颇有嫌弃之意。即便周说明来意,她也没什么客气或礼谢。
等平儿再出来时,仍然没有表示晚辈对长辈的礼谢。
请注意:按照礼数,应该是本人亲自表达礼谢,迎探惜三春都是这样做的。
凤姐不出来就罢了,连平儿也没任何表示。
不表示就罢了,她还立马叫人送花。有几个人看懂此处了?这可是对薛姨妈大大的打脸!
虽然说东西送给谁,谁就有处置权。但总不能当着送礼人的面转送人,这还不算轻视吗?
放在现实生活里想想,就秒懂。
无论再小的东西,如果你费心费力地送人,她当着你的面就转送,你什么感觉?
而平儿就是这么干的!她先把花送走,【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曹公唯恐你看不懂,还专门写个【次后】。
好容易想起道谢了,还是【命】。我的妈啊,简直绝了!
凤姐这一连串操作,证明她何曾把薛姨妈当作贵客?何曾把她当做长辈啊?
在她眼里,薛姨妈就是个要饭的吧。哈哈哈~
06 凤姐的真实想法肯定有人大呼不满:薛姨妈没在跟前,怎么就算“当面转送”了?
古代就是这礼数,薛姨妈委托的人,即代表她本人。
更何况,王薛腻歪成那样,犹如一体。周回去后,必然详尽汇报每个人的反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开头写王夫人呆在梨香院,就是要伏笔这个。
凤姐那满满的轻视和不屑,百分之百回馈给薛姨妈。不过,凤姐显然并不在乎。
为什么呢?
还能因为什么?如果有人自甘堕落,行为卑鄙不堪,怎能得到尊重呢?
即便是亲戚,即便有血缘,即便有无数礼节,也挡不住发自内心的鄙视啊!
贾府三春由于和薛家素无瓜葛,尚能捏着鼻子应对。而凤姐,恰恰由于出自王家,才见不得自家人丢人现眼,她对薛家的鄙视其实是双倍的!
哪有人自己有宅不住,硬往别人家里挤?
哪有人放着两个哥哥不投奔,硬要去姐姐的婆家?
哪有人带着待嫁的女儿,跑到一个满府公子哥的异姓家族里成天乱窜?
单凭这些,就足够凤姐恶心了。
更何况,薛姨妈又吝啬又粗鄙,从未干过一件上台面的事,还带着个杀人犯儿子........凤姐那么要强,大概心想:你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我怎么会有这种亲戚。
薛姨妈送四朵宫花给凤姐,就属于“不上台面”。
小家族里可以随心所欲,大家族里做任何事都要考虑周全。四朵花只会给凤姐招怨,让她在小姑群里被孤立。
07 小结现代人看不懂红楼梦,因为脱离时代,不懂当时的人情世故。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况是上千人的大家族?红楼梦记录的每件事,都大有文章,里面都有一番江湖博弈。
内里没文章的往事,早就被作者放弃了。但凡费笔墨写,你就别想一眼看懂。
后世的影视剧,把薛家塑造成可爱的亲戚,把宝钗塑造成白富美,把贾薛两家打造成情深义厚。可笑至极,亦可悲至极!
像薛姨妈这种老狐狸,她的每句台词,都折射出国人的生存本领,堪称厚黑学大全。
后世把她视为慈祥和善的姨妈,那不叫单纯,而是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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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知识了,女儿还不会走路的时候,隔三差五费了好大劲包好了饺子送去给公公婆婆吃,忽然有天对我说小媳妇娘家说饺子味道不错,此后再没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