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德伯家的苔丝》是英国作家哈代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的写作背景是19世纪后期,英国经过工业革命的飞速发展成为世界头号工业大国。工业的发展侵蚀了英国传统农业社会的宗法秩序,打乱了农民长期在乡村田园环境中所形成的种种生活方式和习惯。19世纪末维多利亚时期小说家托马斯·哈代,作为这一时期各种变化的目击者和见证人,他的内心充满矛盾和迷茫,《德伯家的苔丝》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作品。
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苔丝生于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父母有一天被人告知,他们是古代贵族德伯的后代,于是父亲要苔丝到一个富老太婆家去攀亲戚,结果她被少爷亚雷·德伯诱奸。后来她与牧师的儿子克莱尔恋爱并订婚,在新婚之夜她把昔日的不幸向丈夫坦白,却没能得到原谅。苔丝与近在眼前的幸福失之交臂。两人分居,丈夫去了巴西。几年后,苔丝再次与亚雷·德伯相遇,后者纠缠她,苔丝为换取家人的生存而再次违愿沦为亚雷·德伯的情妇。
不久克莱尔从国外回来,向妻子表示悔恨自己以往的冷酷无情。在这种情况下,苔丝痛苦地觉得是亚雷·德伯使她第二次失去了克莱尔,又一次毁掉了她的幸福。要知道苔丝作为一位未婚失贞的少女,面临着来自的社会的巨大偏见与恶意。苔丝将她所遭受的痛苦,全部转化为对亚雷·德伯的憎恨。绝望的苔丝愤而举起了复仇的利刃,将亚雷·德伯杀死,最后她被捕并被处以绞刑。
小说的结局令人震撼。经过了五天的逃亡,苔丝和克莱尔在一个静谧的黎明,来到了古代祭祀太阳神的祭坛——巨石阵,在太阳刚出地平线之时,躺在巨石上的苔丝被警察逮捕。
请听他们在巨石阵的对话:
苔丝:能在这儿歇会儿吗?
安吉尔:恐怕不行,天一亮人家老远就能看见我们。
苔丝:天上没一颗星星,说不定,能让我们的灵魂一起飞上天。这里是祭上帝的吗?
安吉尔:不,我确信是祭太阳的,这是异教徒的祭坛。
苔丝:自古就有了吧?比德伯威尔家族还古老吧?我们到了阴间还会再见吗?
安吉尔:嘘……
苔丝:我害怕,我害怕。
苔丝在一块巨石上慢慢躺下,她累了。她融入了黑暗中,进入安详中,恍若以圣洁之躯向天地献祭。天蒙蒙亮,成群的警察追到了巨石阵,他们在抓捕她。
警察:没用的,先生,整个郡都被惊动了。
安吉尔:她睡着了,稍等一会儿吧。
警察点头同意,苔丝醒来。
一轮红日跃出,从巨石阵的缝隙里冉冉升起。光束瞬间照向大地万物,苔丝被光束刺醒了。警察给苔丝戴上了手铐,押走了她。这是太阳破晓的一刻,美轮美奂,令人唏嘘,晨光照射在苔丝的身上,勾勒出一幅凄美的画面。这个画面格外经典,一直留存在我的脑子里。哈代在小说的副标题中称苔丝为“一个纯洁的女人”,在小说第27、46、50章中三次明确地将苔丝比作夏娃,这反映出他对苔丝的基本态度。哈代认为苔丝的灵魂是纯洁的,苔丝的美丽、善良、纯洁可以与夏娃相媲美,她与夏娃的命运也颇为相似,都是在无知和无辜中被引诱堕落。
小说终篇,身着暗红色连衣裙的苔丝,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在古代的祭坛上被捕,象征着苔丝是传统道德和法律的牺牲品。至此,“像游丝一样敏感,像雪一样洁白”的苔丝被完全毁灭了。作为一个在田园风光上极尽丰富词藻和细腻笔触的作家,哈代对苔丝被处死,寥寥几笔就结束了,她所得判词仅仅是一个“正义的处决”。读者辗转于这一巨大讽刺、五内郁结的瞬间,全书戛然而止。这种悲剧震撼效果,令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在维多利亚时代,哈代的看法是十分激进的,因为在小说中,苔丝不但失去了贞洁,还犯下杀人大罪,可是哈代却公然为其辩论,对苔丝充满同情。这源于哈代比其他人都要清楚: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旧时代不可避免地要消逝。苔丝的悲剧正是新旧时期交替的产物。苔丝是哈代很喜欢的一个人物,代表了哈代对传统乡土社会美好一部分的怀念。哪怕自己无法改变历史潮流,他仍要记录那些即将消逝的美好,做一个负隅顽抗的人。
苔丝其实有着双重性格,她一方面敢于反抗传统道德和虚伪的宗教;另一方面又不能彻底摆脱传统道德对自身的羁绊。特别是后者与她的悲剧命运直接相关。大自然赋予她的纯朴,使她不能向心爱的人隐瞒自己的“污点”,因为她没有沾染多少文明的虚伪习气,所以也就缺乏功利的计谋。后来再次遇到亚雷·德伯,苔丝宁可继续留在农场里忍受残酷的剥削和压榨,承受超负荷的重体力劳动,也不愿意屈服于亚雷·德伯。然而父亲病死,母亲身体不好,弟妹失学,房子租赁到期,一家人被撵出村子无处安身,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苔丝的母亲接受了亚雷的主动帮助。出于高度的家庭责任感和自我牺牲精神,苔丝为换取家人的生存,被迫作了亚雷·德伯的情妇。苔丝所做的这些人生选择,来自于乡村的旧生活方式和传统道德观念的塑造。
然而时代的车轮在向前,传统农业社会的宗法秩序在瓦解、破碎,苔丝虽然生于小农家庭,却开始接触了一些工业社会的教育。她真正追求的,是农业社会封闭环境之外的东西——小资产阶级式的自由与爱情。这就使得她在被亚雷·德伯玷污之后,无法接受一个农业社会式的解决,那种宗教平静的解决。这种解决是在农村曾经发生过无数次的。而她的孩子也因此失去了在农业社会中灵魂救赎的资格。然后她变成了一个雇佣女工,但在这个工业环境里,阻碍她追求工业社会幸福的,却又是农业社会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如果她爱上的人是持有工业社会价值观的人倒也罢了,但可惜克莱尔同样出自一个带有鲜明农业社会道德烙印的牧师家庭。这就使得他们的爱情无论如何都是一场悲剧。
克莱尔远走海外后,苔丝再次遇到了曾玷污她的亚雷·德伯。此时的苔丝不但没能得救,反而变成了一个双重道德败坏的女人。在农业社会中,她不守贞节,产下私生子、并害得孩子无法上天堂;在工业社会中,她没有忠于自己的爱情。她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苔丝在受到世俗舆论、传统道德迫害的同时,又用这一道德标准来静观自己,认为自己是有罪的。原罪就像一个巨大的烙印,一生也无法抹除。正是这种思想上的矛盾性,这种两头摇摆的历史过渡性,加重了苔丝命运的悲剧性。
一心追求爱情的苔丝,却被爱情伤害,一个最纯洁的姑娘成了杀人犯,她被亚雷·德伯毁灭,被自己毁灭。安排世事的宇宙主宰通过命运的巨网,毫无怜悯地将一个人伦道德意义上的好人、善良人,笼罩于进退维谷的苦难陷阱之中。对苔丝饱含同情的哈代,将苔丝最后的终局,安排在荒野中的巨石阵。巨石阵是远古人类祈祷、祭祀太阳的地方,是英国最重要的史前遗址之一。当太阳缓缓的从巨石阵后方升起的时候,裙摆上沾满泥土的苔丝带着手铐,在只有英格兰才有的大雾中蹒跚走去。
苔丝的遭遇是英国乡村在整个社会工业化过程中的,城市与乡村两种价值观的碰撞中的,作为双重弱者的农村女性的悲剧。这是时代的悲剧,也是性格的悲剧。自我的负罪感和社会的偏见毁了苔丝,夺去了她鲜活的生命,而太阳依然照常升起。时间和历史的车轮不会停顿,世界本来如此,没有救赎,只有新生。
当一轮红日升起,光——没有经过上帝吩咐一下子弥漫宇宙的时候,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在森然庄严地呈异显灵。这是一个具有强烈宗教仪式感的结局,带给人以巨大震撼。巨石阵在这里起到了绝妙的烘托作用——圆形的石阵象征轮回,破损的石头寓意毁灭;久远蕴含宿命,空旷指向悲戚。巨石阵那么宏伟,那么威严,它与日月同在,与时间相争;它似乎有生命,渴望着与宇宙对话,它留给所有人无尽遐想。小说读到最后,你会俯瞰人世,悲天悯人,深深感到苔丝的遭遇无法避免,她的命运不仅仅存在于文学名著之中,也存在于现实之中。她的悲剧遭遇来自于矛盾性格、阶层出身和无情命运,苍穹之下,苔丝们的悲剧永远不会完结。
恰如哈代所说:“我们的生命里充满了迷雾,生活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混乱”。我们现在所处的历史过渡期不也是如此吗?我觉得史前遗址巨石阵,代表着现实之上的一种超越性,它像光一样真实存在却又难以触及。人世的苔丝们,如何跌跌撞撞越过巨石阵,在黎明之前,停下,看着四面围过来的审判,抬起头来,看到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毅然走上前去与它相会,在光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