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坛经》有云：“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只有佛说的才叫“经”，从这里就能看出《六祖坛经》的分量。而《六祖坛经》之所以备受推崇是因为经文不但是正论，而且说得易懂，它是佛教中国化之后的一个由中国人中国化的巅峰，所以感受起来又更加亲切一些，直接翻过来的总觉得“隔着一层”。在这个“隔着一层”中，太多人在考据训诂中渐行渐远，并且和教义建立了深厚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以前说过，每个人都有两个我，一个是起“善护念”要护的那个念的我，一个是后天经验的集合幻化出的我。一切有为法皆出自这个“后天我”，所以“梦幻泡影”指的是“后天我”的梦幻泡影，因为“后天我”自己就是幻化出来的。至于为何要幻化这个“后天我”出来，别忘了，本体如镜，“先天我”是可以照出来的，成了像就是“后天我”，到这里都没问题，问题在我们都去对这个成像的“后天我”执相为本了，这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先天我”不知那只是成像罢了。那为何又会执相为本呢？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是物质的，待得越久就会越习惯物质的环境，再久点就仿佛“庄周梦蝶”，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了。物体本身并不会发光，我们看到的是物体反射的光；而我们看到的也不是物体，而是物体在眼睛里所呈的像，再在大脑里反应过来，这些都是科学证实了的，或者我们可以说这些是空是虚幻，然而物体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被摸得到、感觉得着。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很多“学佛”的说“这个世界是虚幻的”不但难以让人信服，还会令人对这一路嗤之以鼻。犯这个毛病的不分出家还是在家，也不分古代还是现代。

虚幻的是有为法，而不是这个世界。从这里看佛家和道家就通了，因为道家说：道法自然。“自然”就不是“有为法”，所谓“自然而然”，一切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之中都透着自然而然。武侠小说所谓“人剑合一”，越“合一”就越自然，人动就是剑动，剑动就是人动。从表现形式看，“人剑合一”就是无为，而有为就是“使剑”，人和剑明显就是分开着的。所以重点来了，无为和有为都是可以的，甚至要从有为走向无为，任何的驾轻就熟都从蹩脚开始，老师给徒弟做示范，就是无为驾驭中的有为，此处并不矛盾。二者之间不是生灭，而是转化，任何舍有为而就无为的想法实质都是有为之上再添有为，所以对于“如何摆脱烦恼”这个问题也就清楚了，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烦恼之上再添烦恼。没有透过去，其实是因为还没有烦到位。烦透了，真的就不烦了。所谓“透”，就是从“后天我”的镜像回到了“先天我”的真实，回到“先天我”的喜怒哀乐，而“先天我”喜怒哀乐的收放自如即是中庸。佛家所谓“照见”，就是分得清镜子的两边哪是真，哪是镜像。以前我在写《东邪西毒》的时候曾说过：觉者爱自己，在此之前，人们爱的无非就是自己的影子。欧阳峰算得也好道理也多，最具魔力的是他的扮演者是张国荣，即便罩着如此光环我也能觉得这个角色哪地方不对劲——他爱自己的影子，不爱实实在在的“嫂子”。世人皆爱面子，不爱实实在在的里子。但总有人会混淆“不要面子”和“不要脸”，面子丢了可以挣回来，脸不要了人也就完了。丢了再挣，挣了再丢，即是磨。所以提升境界的实质就是人在某一境界上从有为磨成了无为的自然而然，并不是脑子以为出来的。磨，才能感受到物体；想，只是物体反射的光。六祖偈云：

“惠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不断百思想”，枯木死灰就是“断百思想”的症状，人只要一枯木死灰，没底线是迟早的事，上面做过比喻，思想也就是“后天我”的念头犹如光，越不断就越光芒万丈，只不过光并不依附于任何的外境，所以这不断的“百思想”也不是黏着于物性的“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起念有个“没伎俩”的前提，这是磨平了有为法的起念，“先天我”起念多强就等于立志多坚。

正如祖师所谓“寂寂惺惺，惺惺寂寂”，这是形容状态；又如“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这是形容功夫。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所谓“三心二意”，人在专注时就是自然而然的用心时，此时又怎么会再去分心来强调“用心”呢；“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正因为用心所以才不分心，这个状态保持下去就能达到自然而然的“人剑合一”。运动员最炫的假动作秀其实是出自最为枯燥的基本功训练，奔着花哨去的只能贻笑大方。假动作是“先天我”的随心所欲，而奔着假动作去却是“后天我”的倒悬因果，而极致的因果却又是“同时”的。所谓“因果同时”，就是有为法磨成无为法的结果。看不到这，是因为还有“有为法”横在中间，怀疑因果的同时正是“有为法”拼命搜索各种理由之时，是其尚不曾磨，不信你看列子怎么说：“燕人生于燕，长于楚，及老而还本国。过晋国，同行者诳之，指城曰：‘此燕国之城。’其人愀然变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乃谓然而叹。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庐。’乃涓然而泣。指垅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哑然大笑，曰：‘予昔绐若，此晋国耳。’其人大惭。及至燕，真见燕国之城社，真见先人之庐冢，悲心更微。”当你真的哭过，以后便不会再哭，就仿佛是打过了疫苗一样，那些还能让你哭的，只因你还未曾真正为之哭过。真哭，即是真磨，当真哭的有为磨成了无为，也就不会再在乎哭的形式了，或许连形式都算多。人心死，道心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