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进常春藤名校后:竞技体育给一个普通女孩的力量和疮疤

信息周末 2024-09-01 15:54:35

宋玉 图/受访者提供

美籍华人宋玉(Jade Song)曾经是一名游泳运动员,现在是一名作家,并在不久前成为全职作家——在不乐观的经济形势下,她失去了自己作为广告公司艺术总监的工作。但她此前一直想辞职,尝试做个全职的艺术家。“没关系,我总能找到工作,我很努力。”她说。

运动员最不惮于说自己很努力。严格紧密的训练日程,要求人克服与生俱来的惰性和怯懦,兑现天赋,在狭窄而拥挤的赛道中交换不可预期的回报。

宋玉1996年出生,7岁开始学游泳,后来凭此进入世界名校康奈尔大学。美国体育人才的培养高度依赖于主流教育系统,竞技体育的后备力量主要来源于中学,高水平运动员则主要依靠大学。而经由体育项目中的优异表现进入常春藤名校,又被称为“体育爬藤”。

从美国国家大学体育协会(NCAA)的统计数据看,2023年美国有近800万名学生参与高中体育项目,14万女生在竞技游泳和潜水赛道,而只有4.4%的学生进入了像康奈尔大学这样的“第一赛区”高校。

在2024年的巴黎奥运会上,65%的美国选手正在或曾在大学联赛体系中参加过比赛,仅斯坦福大学的选手就获得了34枚奖牌。很多美国奥运选手都有优越的教育背景,比如在巴黎斩获三金两银的女子蝶泳选手托丽·胡斯克(Torri Huske)和三届奥运自由泳金牌得主凯蒂·莱德茨基(Katie Ledecky)都来自斯坦福。

2024年7月28日,巴黎奥运会女子100米蝶泳决赛,美国选手托丽·胡斯克(右)和队友庆祝夺冠 图/IC photo

宋玉曾靠近过这样的路径。但在她心里,她几乎每天都不想去游泳。进入藤校是游泳最初的意义,但很快就被异化为单纯且极致地追求速度,速度即正义。进入大学后,她迎来了瓶颈期,“正义”不再。第一学年末,19岁的宋玉告别了泳池里的赛道。

2024年6月,宋玉的长篇小说《氯水人鱼》中译本出版。此前,这本书先后在美国、英国出版,获评2024年美国图书馆协会亚历克斯奖,外国书评频繁称其 “恐怖、令人不安又引人入胜”。故事取材自宋玉的个人经历,讲述了名叫壬·余的女孩,日复一日训练游泳,期望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名牌大学的录取、教练的倚重、父母的宠爱。故事的最后,壬不再想成为一个人了,她一针针缝合自己的双腿,变成一尾人鱼离去。

聊起游泳,宋玉说了很多个“喜欢”和“讨厌”:喜欢运动,在水里自由游动的感觉像散步一样舒适。讨厌竞技的部分,讨厌比赛游完回头看向记分板的那一刻可能迎来的失望;讨厌游泳队里的霸凌和歧视,讨厌为了提高成绩而“自伤”身体;讨厌每个月剧烈疼痛的月经和作为女性运动员的那些“只能责怪自己”的处境。当游得更快就意味着一切,就像小说里的壬一样,宋玉的生活被深刻形塑,以至于在她现在的生活中也留下许多痕迹。

是愤怒激发了《氯水人鱼》的创作,字里行间是鲜血淋漓、怒气滚烫,但最终又是在写作中,宋玉一点点疗愈了竞技游泳曾带来的伤害。该书中译本出版后,宋玉接受了《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访,以下是她的自述:

记分板

自习课上、食堂吃饭时、训练期间、坐车去参加比赛途中,我听见你在小声默诵你理想的100码蝶泳成绩: 56.00,56.00,56.00,56.00,56.00,56.00,56.00,56.00——仿佛一遍遍地重复就能让梦想成真。——《氯水人鱼· 第十二章》

氯水非常刺鼻,你能很轻易地识别出它的气味。对我来说,它有点像事物腐烂的味道。

我游了12年的竞技游泳,是中长距离自由泳选手,参加200码(约183米)和500码(约457米)的比赛。这不是我的选择,只是因为我最擅长这两项。

我游得很好,也非常投入。每周我要练习15-25个小时,上学前训练两小时,放学后再练两个小时,周末还有三四个小时的游泳训练和更多陆地训练。基本每个周末都有比赛,而一场比赛中我最讨厌的时刻,就是在比赛结束后望向记分板上自己的成绩——变慢了。

在游泳馆训练时,我知道其他小孩都在外面玩得很开心。

高中时我睡眠已经严重不足,每天大概只睡五六个小时。放学后的训练在下午六七点左右结束,去吃饭,然后赶四个小时的课业,经常到半夜才能睡,第二天早上5点又要起床去训练。

在我还是竞技选手时,月经真的很困扰我。我一直很生气,为什么一半人每个月都要来月经,而另一半人不需要。为什么我必须要生活在一个每个月都要痛苦流血的身体里?

我的生理期痛得极其猛烈,吃止痛药并不能完全解决。即使疼痛减轻,我们依然要用卫生棉条,这会影响在泳池里的发挥。所以我在书中写下这段:“走进空无一人的更衣室,拉开储物柜的锁,取出我的电热毯和痛经药——我每个月的救星。我干巴巴地咽下三片药,心头闪过转瞬即逝的担忧:我的血管里流着的全是布洛芬,再加一种镇痛药是不是太多了?”

科学地说,月经会影响身体机能。而比赛受影响,我就会责怪自己,教练也会责怪我,但我真的尽力了,也无能为力。

女性运动员会经历更多的身体素质波动。青春期之后,我的身体发生过一些变化,比如脂肪的分布,胸部、臀部的转变,了解流体动力学就会知道,这些变化会干扰我在水里的表现。而我不能对任何人发脾气,只能对自己的身体发脾气。

为了练竞技游泳,我必须有一身非常强劲的肌肉。那时候很多年长的亚洲父母觉得我很“怪”:一个肌肉发达的亚洲女孩。有几次当我走进一个地方,有人会说,“这个女孩有点壮。”

我总是吃得很多,一天要吃很多顿。早餐吃生燕麦片拌苹果酱,因为教练说这对我最好,尽管生燕麦真的很难吃。

教练也不是科学家或者专业营养师,但他们总是告诉你要遵循某种饮食方案。他们希望你减肥,不学习,只想着游泳。

那时候年纪太小,以至于我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教练想要的就是对我最好的。但是回想起来,我觉得那不是真的。跟所有人一样,游泳教练有自己的梦想和目标,他们认为的“最好”对运动员来说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在游泳队,有太多年长队友的霸凌、教练的凌辱、白人队友或教练的种族歧视。他们会说一些非常刻薄的话。他们说我说的是“亚洲语”,甚至用手指拉住眼睛,让它们看起来像眯眯眼。种族歧视很伤人。至少我在美国的竞技游泳经历是这样:在团队运动中,霸凌是很普遍的存在,队员之间的竞争感也绷得很紧。

每一天我都不想去训练,心里也一直浮现放弃游泳的想法。我觉得这就像人们对待他们的工作一样,你每天都想去上班吗?但你还是得去,因为你必须去。

这对一个小孩来说是有点残忍。但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就是你的生活,这就是你所知道的一切。所以即使不喜欢,你还是会继续下去,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呢?

体育爬藤

选拔赛结束后,母亲来开车接我回家,给我带了一个餐盒,里面装满一粒粒对半切开的葡萄。我爬上车时,她皱了皱鼻子。我湿漉漉的头发带着的刺鼻氯水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放肆地弥漫开来。在回家路上,我十分诚恳地感谢她答应带我来参加选拔赛。她看起来却很紧张,因为这代表我爱上了一项体育运动。对她来说,我不该感受到热爱。我仅仅应该把泳技提高到足以写在简历上的地步,让它帮我考上一所好学校。爱的力量太激烈、太失控。——《氯水人鱼· 第二章》

妈妈为我选择了游泳。我当时不想游泳,我才7岁,只想坐在家里看看书。听起来我有个很严厉的妈妈,但我们关系很亲近。

美国大学喜欢优秀的运动员,因为这有利于学校在赛事中获得好成绩,提高声誉。我身边有很多父母,都会为了孩子能进入好大学,让孩子从小参加体育运动。如果孩子表现好,他们就会让孩子继续。

相比较美国的主流运动,比如橄榄球、篮球,亚洲父母通常会为孩子选择一些更适合亚洲人体质的项目,比如游泳、网球。我打过一个月网球,最后还是选了游泳,可能我感觉到自己更擅长游泳。并且游泳比网球更便宜,竞技运动的代价是高昂的。

我游得越来越快,也能赢得比赛,有些注意力也就落在了我身上。游泳最初于我不是为了“爬藤”,但确实是为了进更好的学校。想要进更好的学校,当然就要游得更快。

比赛成绩都公布在网站上。如果你是个好苗子,或者是某个大学想要的运动员,大学教练会从高中一年级就开始关注你,在比赛后来说服你加入。到了高三,你就有机会参观大学,见游泳队的成员,选择你想去的大学。

当然,除了游泳成绩,课业成绩也要好。我不算很好,但成绩还行,有时得A,有时得B。有一次老师在递给我考卷时说:Jade,如果你认真学习,你会做得更好,因为你很聪明,但你不在乎。

我为什么要在乎?如果我不游泳,我的成绩可能会更好。当然,即使不游泳,我也不会变成最好的学生。我喜欢学习,喜欢阅读,但我讨厌被要求读什么、学什么。

我不够出色这件事没有让妈妈生气,更多是让她难过,因为她小时候朋友总叫她“学霸”。她问我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用功,为什么不在乎成绩?我反问她:我为什么要在乎?

我妈妈来自北京,爸爸来自郑州,他们是在北京大学认识的,后来移民到美国。1996年我在美国出生。他们总是希望我努力学习、表现端正。我和他们为我的成绩吵架,因为我不怎么学习,还会从家里偷偷溜出去,去玩去约会。上大学后我刺了文身,也没有特意藏起来。

以前,我会把爸妈为我的牺牲看作压力。为了让我买得起新泳衣、去外地比赛、缴得起俱乐部的会费,他们努力工作,为我付出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甚至妥协了一部分自己的梦想。

《氯水人鱼》里有很多这样的情节,比如妈妈接送壬游泳训练,还带了切片水果——我妈妈也总是这样。

因为有不少教练想招我,我的申请很顺利。我考虑过康奈尔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和乔治城大学。选择康奈尔是因为它最便宜,而且我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学什么,康奈尔恰好有最好的通识教育。

进入大学后,或许因为胸部发育,我没法游得更快了。我失去了继续游下去的意义,我也不想继续了。对有些人,特别是拿到奖学金的人而言,在大学继续竞技游泳是必须的。但我不是,继续和退出都是我的个人选择。

2022年10月12日,美国华盛顿特区,费比-霍普水上运动中心,美国霍华德大学游泳队与乔治敦大学游泳队的学生进行跳水比赛 图/视觉中国

离开与留下的

我从来没跟你提过我和家人去佛罗里达州看望祖母时发生的事,正是那个我们变得疏远的暑假。当时你在做救生员,而我几乎溺毙在被你漠视的空虚感里。那段日子里,我花了很长时间泡在大西洋中,漂浮在海波上让身体随着水的自然形态而动。我沉浸在无氯的水里时,我的皮肤从来不会感觉灼痛。——《氯水人鱼·第十六章》

最近,我最喜欢的一餐是马来西亚菜,我和朋友们分享了烤饼、薄皮卷、海南鸡饭、米暹,都是我喜欢的味道。

自从我不再从事竞技体育,食物变得更有意思。食物的意义不再围绕其成分如何影响我的身体,而更多关乎我的味觉感受,以及我选择和谁一起吃。

我仍然非常喜欢游泳,喜欢在水里的感觉,就像出门散步一样,能在水里自如地移动身体就很好。但我不再参加比赛了,我厌倦了将自己的身体作为赢得比赛的工具,也厌倦了必须投入这么多时间去训练。

如果有足够的天赋和热爱,体育爬藤这条路可能会更轻松一些。但我的热爱不足,我也只是有一点天赋,能进入康奈尔是我能够兑现出的最大回报。

事实上,在大学申请阶段,我基本清楚自己能进入什么水平的学校了,所以爬藤不再影响我。我更关心的还是我自己,能不能游得更快一些。如果游得慢,我会对自己失望,那种感觉很痛苦。为此,我付出了很多代价:时间是有限的,我想游得更快,我学习的时间、追求爱好的时间就变得很少,我也只有一点时间能与队友之外的朋友来往。

我跟大学游泳队的很多人聊过,他们生活的全部就是游泳,他们不想再做游泳以外的任何事了。但我不是这样的,我还有很多别的兴趣。进入大学就像展开了一个新的世界,有很多新的事情要尝试、很多新的朋友要结交,我不想浪费这些机会。

曾经有过一个信号,或许已经说明了竞技体育不适合我。我得过一次脑震荡,大概一个月不能游泳。当时我很焦虑,因为停训可能会让我的速度减慢。然而,当我拥有了更多自己的时间后,我感觉更开心、也更自由了。

尽管我现在不需要为了游泳去决定自己的日程表和饮食,但游泳仍然在定义我,只是方式不同。

我个性中的相当一部分来自竞技的经历——我工作努力、自律、时间管理严格,我可以在广告公司全职工作的同时抽时间写作、社交……因为我曾经是一个游泳运动员,我习惯了不断处理各种事情。我可以忍耐严苛的训练,反复不停练习,因为我在游泳时已经历过这些。当我成为作家时,我就不害怕失败或者被拒绝。游泳给了我很多精神和身体的力量,我的身体还保留着训练时的肌肉,力量足以支撑我跳钢管舞。游泳也给了我写第一本书的素材。

不过,我现在的住处附近没有泳池,我也不怎么游泳了。

2020年4月28日,受新冠疫情影响,美国游泳国家队选手在私人小型游泳池进行训练 图/视觉中国

深渊的回馈

我游走了。——《氯水人鱼·第二十章》

壬·余则厌恶有关竞技游泳的一切,尝试去摆脱,最终变成了人鱼。我和她的区别是我必须是个人,无法变成人鱼。

创作壬·余的灵感来源于我对必须控制、改变自己身体来取悦他人的愤怒。比如,我是个运动员,所以我必须变得更强壮。而周围的人却期望你是个更苗条、更白净的女性。人们总是期望你看上去是某种样子,你可能并不瘦,但你还是会感受到一种得去遵守这种外界眼光、甚至是某种社会规则的推力。是社会不断教导年少的我,这些规则显而易见。但长大后,我意识到,我可以对自己的身体做任何事情,这是很自由的。但过去没人告诉我这点,这让我很愤怒。

因此,我很想写一本关于竞技游泳和强壮的亚洲女性的小说,我还没有读过同时包含这两个元素的小说。

我从小爱读书,书里的虚构人物曾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人类总是让我失望,而书籍却从没有过。但我从未想过成为一名作家。即使是承认那些我如此钟爱的书籍是由人类——也就是作家——所创作的,都会破坏我对书籍的爱。所以我宁愿做个读者,也不要做一个作家。

但2020年时,朋友问我,“我们一群朋友正在组建一个写作小组,想加入吗?”我当时还不知道写作小组这种东西,但正好在考虑尝试一样新事物,于是我加入了。结果我非常喜欢,到现在已经坚持了三年多。我真的把小组成员当作家人,因为分享自己的写作是一件非常脆弱的事情,尤其是早期的作品,他们读过一些《氯水人鱼》的片段,当这本书还只是一个word文档时。

写《氯水人鱼》时,我在广告公司做艺术总监,工作特别忙,只能在下班后、周末挤出时间写作。我发现写作和竞技游泳非常相似:你必须坐下来,坚信自己能写出下一句话,坚信这一切是有价值的。而在竞技游泳中,你必须在一条25码或者50米的泳道里来回地游,坚信这会让计时减少哪怕一秒钟。

无论是你笔下的故事,还是那减少的一秒,对其他人而言无关紧要——这是有史以来最小的收益——对你而言却意义重大。

有人说《氯水人鱼》是当代恐怖小说,因为书里涵盖一些“身体恐怖”的情节,但我并没想把它写成恐怖小说。因为小说中的恐怖——比如月经时流出的血、因自残而产生的身体恐怖、或被迫迎合游泳教练的意愿将身体塑造成某种样子以提高竞技表现——在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子宫每个月要排出三到六汤匙的血液,这难道不是一种恐怖吗?如果我要真实地书写一个成长故事,我就没办法不把身体描绘成恐怖的。

老实说,当人们说“噢,这真的很难读下去”的时候,我会有点儿偷笑,因为在我看来,我和许多朋友都经历过这些。有时候,生活真的很难。生活本身就是恐怖的。我是在写作的时候一点点疗愈了过去竞技游泳落下的疮疤。当这本书终于完成的时候,我好像明白了卡维·阿克巴(伊朗裔美国诗人、小说家)所说的,“我把我的生命卖给了深渊,作为回报,深渊给了我艺术。”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陈诗雨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

责编 周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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