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五吟梅图轴》 局部
清朝雍正年间,至多是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
广东潮阳出了这么一桩十分离奇的案件。
潮阳县里有位百姓,名字叫做郑侯秩,娶了一房妻子,名字叫做陈氏,夫妻俩感情不错,日子平淡,是这普天王土之下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
雍正六年的某一天,陈氏突然来到潮阳县衙是击鼓鸣冤,大鼓捶的隆隆响,县令听得是立刻升了堂。
时任潮阳县令的,是一个叫做蓝鼎元的人。
这个蓝鼎元,他少时家贫,长大读书考科举做官这么多年下来,苦吃了不少,实在是很不容易,他这个人性情耿直,以刚正著称,所以从本质上来讲,他算是个比较廉洁的官吏。
陈氏鸣冤,递上来的状纸,是这样的:
我丈夫郑侯秩,是南蕉坊的保长,南蕉坊是潮阳县下边的一个村,而保长相当于那个时候的小村长。
北宋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搞变法,他率先提出了这个保甲法。
民间十家算为一“保”,这个保在这里是计量单位,然后从这十家中选拔能力出众的,担任保长,专门负责这十家的大小事宜。
这套制度经历宋元明,到清朝的时候又经修改,朝廷规定,民间十户人为一“牌”,选拔出一位牌长来管理,十牌为一甲,设置甲长来管理,十甲为一保,然后设置保长来管理,郑侯秩当得就是这个保长。
所以你别看保长是小村长,但他手里有的却是千八百户的大权力。
清 《保甲书辑要》
陈氏说了,我夫君是村长,负责核查村里的田产土地,查到村里一个叫做肖邦武的人身上时,他不配合工作,是账本也没有,地契也不交,夫君为人仔细,认为肖邦武这样遮遮掩掩,一定是他名下有田产不干净,所以把这个情况上报到了衙门里,请衙门派人细查。
哪知道这个肖邦武,他是穷凶极恶,他嫉恨我夫君秉公执法,竟然带着庄开明,蔡士显,萧阿兴,李献章等数十人,趁夜来我家中围堵,抢夺家中财物还不说,几人更手持棍棒,把我夫君是好一顿打,直打的是奄奄一息,我夫君一个人哪里是这十几人的对手,他逮住一个缝隙,终于逃了出去,这几人是紧追不放,看那架势是必然要置我夫君于死地,可怜我那夫君呐,走投无路,一时情急智短,竟然一个猛子就投了河,最终因伤溺水而死。
最后,陈氏还交代出了,自己把丈夫的尸身从河中打捞出来,暂时放在了潮阳城外峡山底下的都大坛沟里。
陈氏是跪在地上猛烈哭诉,声音嘶哑,伤心欲绝,眼泪那更是哗哗的往下流。
是啊,原本恩爱的小夫妻,一夜之间被一伙歹人迫害的是天人相隔,搁谁谁能受得了?
但是,作为县令,你来断案,你不能感情用事,不能说你看谁可怜,你就认为谁是对的,而要秉公执法,不能偏听偏信,凡事总要讲个证据。
蓝鼎元听完陈氏这么说,表示你丈夫既然死了,那尸体就该送到衙门里来,让仵作验尸。
陈氏面上不太想,但是官老爷的话他不敢忤逆,只好是找了几个村民,把丈夫郑侯秩的尸体运了回来。
尸体一拿回来,仵作一验尸,果然,出了点问题。
《永瑢竹溪消夏图轴》 局部
首先,这个郑侯秩的手指和脚趾里,的确是有泥沙沉淀的痕迹,口中也有污水,很显然直接死因是投水而亡,但是,检验其周身,却并没有发现所谓棍棒和拳头击打所产生的淤青和伤痕。
十来个人围着打,按理说那不可能一点伤痕都留不下啊对不对。
而且,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如果按照陈氏所说,他丈夫身死不过三五天左右,可眼下的这具尸体已经呈现出了一定程度的腐败,周身溃烂,脸都已经烂的差不多了,说句实在话,这究竟是不是郑侯秩的尸体,那都不一定。
而且,蓝鼎元下到村里一走访,发现陈氏所说的肖邦武等人,这些人在民间风评不错,一直以来就是那种忠厚老实的农民形象,根本不像是作奸犯科,杀人害命之辈。
当然,这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它不知心,蓝鼎元之所以认为肖邦武他们多半是无辜的,是因为他还掌握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
蓝鼎元来之前,潮阳县令姓魏,魏县令离职之前,把历年来的案件卷宗都放在了衙门的库房里,蓝鼎元闲着没事就去翻看,所以他对这个郑侯秩和肖邦武都有印象,这俩人早在魏县令做官的时候就因为核查田地这事儿起过争执,官司都打过好几场了,俩人是积怨已久,但就算是有矛盾,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是相安无事,都没说红过脸,动过手,甚至再往上翻阅卷宗,蓝鼎元更是了解到,这个保长郑侯秩,根本就没有他妻子陈氏说的这么公正廉洁,反而因为纵容匪盗祸害乡里,曾有不少人状告过他。
假使郑侯秩真是个好人,肖邦武要是真想要报复郑侯秩,他早就动手了,他又不是什么江湖刺客,至于蛰伏这么久,直到自己到任才犯案么?
所以,蓝鼎元很快把陈氏,以及陈家的族人郑阿伯,还有嫌犯肖邦武等人都传到了公堂之上,让他们当堂对峙。
面对陈氏的控诉,肖邦武这些人还真没什么说道,因为他们老实巴交的,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平素更不识得几个大字,说话的时候也支支吾吾,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字:
大老爷冤枉啊,不是我们干的。
(古代衙门)
反观这个陈氏和陈阿伯,可以说是巧舌如簧,应对自如。
蓝县令说人刚死,尸体怎么就烂成这样了,陈氏说这很正常,因为一直在河里泡着,所以很容易就腐败了。
陈氏见蓝县令对自己将信将疑,她可就闹上了。
这妇人穿上麻衣孝服,撒着白色的大钱,拉着家族里的亲戚们,可就算是哭开了,是儿子哭父亲,妻子哭丈夫,母亲哭儿子,姐妹哭兄弟,当时那状况,那就别说了,根本就控制不住。
根据县令蓝鼎元当时自己的记载,他目睹这一切之后的内心活动,是这样的:
一时哀痛惨苦之情形,几令旁观铁石亦为堕泪。
谁要是站在边上看到陈氏这帮亲戚们哭丧哀嚎,就算你是个再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人,你也难免会被感染,然后跟着他们一起哭。
老百姓们大都是来看热闹的,他们不明所以,但是蓝鼎元审理案件很有一套,他绝对不会感情用事,因为种种证据都在说明一件事儿,那就是堂上的这句死尸,他不是郑侯秩,从腐败程度来看不符合常理,从缺失面部这点来看也无法下定论,从伤情勘验来说也很反常。
所以,蓝鼎元开始把郑氏一家人和肖邦武一伙人分开审理。
但单独审讯肖邦武等人时,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蓝鼎元的脑海中迸发了——他告诉肖邦武,我知道这人不是你们杀的,因为公堂上的尸体根本就不是郑侯秩,真正的郑侯秩,他还活着,而且活的好好的。
肖邦武这伙人一听,愣了,表示大老爷你真是包青天在世,那既然我们没杀人,你就赶紧把我们放了吧。
《徐浩山水册》 局部
蓝鼎元嘿嘿一乐,表示我认为你们没杀人不行,眼下郑氏手握残尸,她又哭又闹,舆论上也有优势,你们不能自证,就算不杀你们,也难免要挨收拾打板子,就算不挨收拾打板子,你们一辈子都会背上杀人犯的名头。
做人讲究个清清白白,你想想,这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肖邦武一伙一听吓坏了,没寻思这倒霉事儿让自己碰上了,只好是央求县令给出出主意。
蓝鼎元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刻表示,想要脱罪,倒也简单,只要你们把真正的郑侯秩给找到了,押送到我这衙门里来,不就能证明你们没杀人了么?
肖邦武等人一听,蒙了。
这潮阳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也是崇山峻岭,这沟壑纵横,郑侯秩要是成心想要藏,他随便找个兔子窝,我们找一辈子也找不到啊,再者说他万一溜出潮阳,这天大地大,又能上哪儿去找呢?
蓝县令点点头,表示郑侯秩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他已经死了。
如果他死了,他就不能露面,他要一露面,陈氏他们就得露馅。
我前两天就已经让潮阳县的捕快们在进出各道路上严防死守,没有路引不准通行,郑侯秩他就是变成苍蝇,他也飞不出去。
(古代路引)
古代百姓不比现在,古代统治者们讲究小国寡民,他们希望百姓们能够本本分分的在自己固有的地界上耕耘收获,不许他们四处乱窜,因为不固定的人口对朝廷来说就是一种安全隐患,所以为了防止农民变成了流民,但凡百姓要出门,都需要到官府去签发路引。
比如,你要从潮阳到邻县去,你得先到官府去打报告,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一干资料,要全都交代清楚,来何所去何地办什么事儿几天回,都要写得明明白白。
官府认为没有问题,给你签发了路引,你才能出门,而且也只能是按照路引上的行程来活动,不能说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没有这张路引,你出不了县城,就算是出了县城跑到了邻县,百姓一看来了个陌生人他也会举报你,百姓不举报你,路上的捕快也会找你索要路引,核查你的身份,要是拿不出来,那可就得蹲班房了。
这郑侯秩现在名义上是个死人,他不敢抛头露面,更办不出来路引,所以想要找他很容易,你们都是同乡,又是一个保里的,他平时会去什么地方你们再熟悉不过了,多去这些地方溜达溜达,转一转,不愁不把他逮个正着。
听罢,肖邦武一伙立刻动员自己的朋友家人,暗自寻找郑侯秩,果然在潮阳县边界找到了在一处荒地草房中躲藏的郑侯秩,立刻将他五花大绑,送到了官府。
郑侯秩“活”了,那么陈氏等人就属于是诬告,肖邦武等人自然就是清白的。
铁证如山,陈氏也不哭不闹了,老老实实跪地认罪,等待官府的处罚。
陈氏想要利用丈夫的“假死”来给肖邦武定个杀人罪,却没想到,在最关键的尸体证据上露出了马脚。
而至于那河里边捞上来的尸体,其实是潮阳县里的一个老乞丐,月前就死了,尸体一直在河边飘着无人收敛。
再过个把月没人管,那就是一具森森无名的白骨。
县令蓝鼎元不日给出了处理结果,陈氏等人判罚不说,还要将这老乞丐的尸体好生厚葬。
想来,这一辈子孤苦无依的乞丐,死了之后却凭空多出了儿子,父亲,母亲,妻子,还有人为他造棺椁,修坟墓,为他披麻戴孝,灵前大哭烧纸钱,也算是能够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