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我四十七岁了,你凭什么以为我没有家室?」
意乱情迷之时,大叔喘息着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语气轻佻又冷漠。
我抿唇不语,眼尾红得像个受委屈的小兽,哭着抱紧他的腰身。
我知道我什么也没有了,就算是自己种下的粉红色禁果,也必须飞蛾扑火。
第一章
我是从孤儿院被抱养、又弃养的孩子。
两岁那年的一场大火带走了我的亲生父母,后来我被安置到了郊区的孤儿院,被一户多年不育的人家收养。
我生父姓陆,孤儿院的院长奶奶给我取名叫南枝,越鸟巢南枝。
她说,再往北迁徙的候鸟也要念着自己的故乡。
直到我三岁那年,养父母有了自己的女儿时,为了防止分遗产,偷偷将我过继到已故多年的叔父那里。
那天听到,他们原想直接弃养我的,可又听说会对亲生孩子造成业障。
于是才决定勉强养着算完。
我没吭声,也没有选择去起诉他们违背收养关系,毕竟他们养了我这么多年。
我不是白眼狼。
养父母默认我继续住在家中,只不过待遇大不如前,相当于一个没有继承权的优秀保姆,和妹妹的忠实保镖。
我的妹妹阮媛媛,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大小姐。
她出生这一年,家里的股票大赚,养父公司越做越大,全家都搬到了别墅。
只不过,大房子小房子,等待我的永远都是紧挨盥洗室的那间小卧室。
不允许上桌、吃的都是残羹冷炙,理由是为了锻炼我的独立能力,忆苦思甜。
卧室在复式楼梯的下面,天花板是倾斜的,每晚都能清晰听到全家人下楼如厕的声音。
我确实如他们所愿,养成了艰苦朴素的习惯,每天都会存下一些钱在床底的玻璃罐里。
我满怀期许,考上大学能把我带离这个城市,小心翼翼憧憬着未来。
因为养父母的原因,我晚上了一年学,就为了帮他们照看妹妹。
阮媛媛在临睡前,忽然推门进来,钻进了我的被窝。
「姐姐,你被窝里好暖和啊!还香香的。」
她调皮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心知她未必怀着什么好心思,因为习惯了她平时的捉弄,再哭哭啼啼去恶人先告状。
是而有些厌烦,起身对她说:
「你明天不是还有早自习吗?赶紧回屋睡觉吧,这一米二的小床容不下咱俩。
没想到猝不及防被她摁倒回床上,并快速关掉了台灯。
午夜的卧室变得一片漆黑,她朝我“嘘”了一声,兴致勃勃地说:
「陆南枝,别装了,我问你点事!」
她悄悄从被窝里掏出一部手机,上面是令人脸红心跳的小视频。
她指着女演员的肚皮认真地问:
「你说,这种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皱起眉,「你哪来的手机?还有,谁发给你的视频?」
阮媛媛明显撇了撇嘴,不屑哼道:
「你少装纯了,你都这么大了,难道没谈过男朋友?」
还真说对了,我确实没谈过恋爱。
原生家庭造就了我的孤僻和冷漠,催化我成熟。于是与那些同龄人在一起,我总是显得无趣又老成。
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桃花。
「哼,我知道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就行了?」
正当我疑惑这句话时,她奸邪一笑,于晦暗中我看到了她发亮的牙套。
接着就感到胸前遽然一痛。
第二章
「你干什么!」我愤怒地甩开她的手,险些失声尖叫出来,啪的打开台灯。
她无趣道:
「原来你真没有过啊!我还打算向你取取经呢,现在看来你连我都不如。」
我脑中炸开一片,什么?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拖鞋趿拉声,养母打着哈欠推门进来。
快到妹妹来不及关掉那些荒唐的视频。
「陆南枝你瞎折腾什么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养母的声音在目之所及时戛然而止,即便我赶紧关上了手机屏幕,还是被她收入眼底。
她一噎,颤巍巍地看着妹妹,「你,你们不学点好,在看什么!」
养父闻声也从楼上鞺鞺鞳鞳下来,听完养母的描述,目光瞬间一凛。
我正欲开口解释,原想说些妹妹大了,青春期可能是有些好奇心等话,为她开脱。
没想到阮媛媛率先从床上蹦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
「是姐姐非拉我过来看的,说要教导我人生哲理。」
她一脸无辜,仰起初生羊犊般的小脸:
「我哪来的手机,又没人给我买。姐姐总是偷家里的钱,攒了好多私房钱呢!」
我震惊之余,看见阮媛媛手脚麻利地从我床底下拽出了衣箱。
并熟门熟路,把我那瓶装满了纸币的罐头瓶子“咣当”摆在了书桌上。
「喏,人赃并获。」她得意洋洋地说。
原来她经常出入我的房间,对我的一切秘密都烂熟于心。
养父勃然大怒,抓起手机和桌上的罐头瓶子就向我砸来,毫无顾忌。
我来不及躲开,只觉额上重重一痛,接着眼前是一片狼藉。
漫天的碎玻璃碴,五毛一块,一张张皱巴巴,却被我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
伴随我廉价的尊严倾洒下来。
我眼前涌起一片血红,在剧痛中跪在地上,颤抖着捂住脸。
那次我被玻璃碴崩伤了眼睛,从此,左眼的眼白处留下了一块淡红色鱼状的疤痕。
我从来没有想过,将来会有一个男人捧起我的脸颊,如视珍宝般望着它。
我没有告诉他我的伤痛,被问及时,只说这是幼年所伤,记不清了。
他似乎很是心疼,款款深情说:
「南枝,像不像“锦鲤绕珠影”,它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而你,是上天予我的恩赐。」
他道我的耻辱是天赐的礼物。
从那以后,我申请了去学校住宿,住宿费靠勤工俭学自理,暂得清静。
我再没有招惹过阮媛媛,并且把她那只被养父摔碎的手机小心收了起来。
收在学校宿舍的带锁储物柜。
每每看到它,总是在警醒着我,永远不要同被爱的人作斗争。
因为没人爱的人不止会一败涂地,连退路都没有。
高考结束后,我正常发挥,特意报了一个偏远的211大学,选了冷门的哲学专业。
无处安放的心理创伤,让我希冀在文学与哲理中获得救赎。
我生得一副好容颜,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家后,自然而然绽放着光彩。
第三章
学校的歌咏比赛、辩论赛的主持,迎新社团都有我的身影。
家里人没有给我钱,之所以积极参加这些无非是为了拔得头筹,获取各种奖金。
假期则靠端盘子赚取学费,即便睡在仓库里,我也不愿意回家。
我渐渐变得忙碌且充实起来,亦被背地里评为系花。
待过的图书馆总能看到告白纸条。
但我对恋爱毫无兴趣,那些男生也丝毫给不了任何悸动。
直到大三的某一天,我被选为社团的外宾接待,被通知去接一位来自欧洲的华裔哲学教授。
…
他叫宁梵远,在西班牙某知名大学任教,此次来我们学校,是为完成国际交换的教学任务。
「Bienvenido a nuestra universidad, Sr. Ning.」
那天他下飞机,我穿着得体的裙装,彬彬有礼地同他握手。
他似是愣了一下,半晌方笑道:
「我是中国人,两年前才移民到西班牙的,会国语。」
我有些尴尬,怪自己没有做好对他的了解工作。
要知道,我为了迎接他来这所学校,泡了一个月图书馆临时抱佛脚学习西班牙语。
宁梵远长得很帅,眉目朗逸,上课或望远时会戴上前襟别着的金丝边眼镜。
标准的大叔文男主身材,短寸的胡茬也丝毫不掩独属于学者的沉稳气质。
看起来大约是三十多岁。
他盯住我许久,眼睛里似乎泛闪起光芒,忽然爽朗道:
「你很喜欢文学么?」
我不明所以,微怔着点了点头。
「你的眼睛很美,和文学一样。」宁梵远优雅又不失礼貌地说。
作为校方代表,我游刃有余地向他介绍学校的各种项目,那几天如影随形,陪他走完活动全程。
他一边专注地聆听着,一边报以温婉的眼神浇注在我身上。
那天活动结束后,他以想了解更多国内学生的生活为由,加了我的微信。
我低头觑到了他的个人信息,以本名“宁梵远”为微信名,头像不是中年人爱用的花鸟山水,而是一幅中世纪的油画。
是莫奈的《撑阳伞的女人》。
上面画着一个打伞的美丽女子和一个戴草帽的孩童。
我心生对老师的好奇,打开了宁教授的朋友圈,他所有的朋友圈都是公开。
“又是一个人的新年,念妻。除夕夜于西班牙马德里。”
另一条则是启功书法,“今奉斯册,诵昔人深痛之言,喜慰之极,不觉涕泗之盈襟。”看得出,他很喜欢中国诗词。
然而吸引我注意力的还是他大部分文案的主题,竟然大都是《永怀赋》《述悲赋》这样的悼亡之作。
最新的一条是他与儿子的照片,配文: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看了半天,我恍然大悟,用只字片语拼凑出了这样一个形象:
他实际年龄有四十多岁,儿子应当与我年纪相仿。
他常年茹素,并且曾经有过一个深爱的妻子,已逝。现在孑然一身。
第四章
那天破天荒接到了妹妹阮媛媛的电话时,我正在学校周边的小面馆里打工。
自上大学以来,他们从未主动联系过我,疏远到几乎已经互相忘记了存在。
「陆南枝,伍院长死了,你节哀吧。」
阮媛媛淡漠地说,语气即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我颤抖的手握不住手机,几乎在听完的同一瞬将其滑落到地上。
手中捞面的漏勺也掉入滚烫的汤面里,飞溅起的面汤烫伤了我的胳膊,很快起了几个大水泡,可我丝毫感觉不到。
我哭得心脏发疼。
院长奶奶是唯一一个真心疼爱我的人,当年也是她将年幼的我收留进去,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
她说,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无论什么人在外面,看过多少花花世界,心中最念的也是家。
「将来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来找奶奶,这里永远是你的避风港。」
每年过年我都会带着礼物回孤儿院看望,像对最亲的长辈一样,报喜不报忧。
可如今她去世了,我却连回去的机票都买不起。
「小陆,你干什么呢?17号桌的阳春面赶紧上啊!」
身后是老板的吼声,我顾不得去擦眼泪,忙不迭将汤面盛好。
当我端到十七号桌前时,他认出了口罩下的我,有些吃惊:
「陆同学?」
我抬起猩红的眸子,怔怔地望着来人,此刻再美好的容颜也抵不住雨洗芭蕉的憔悴。
正巧与宁教授四目相对。
我情绪尚未缓过神,只吸了吸鼻子,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他将阳春面推到我的面前,推了推金丝边的眼镜,脸上挂着温慈善良的神色。
「不吃了,我不饿,老师您吃吧。」我谢绝了他的好意。
吃完饭后,他约我到了附近一家客人稀少的咖啡厅。
那时候,也许是太过孤独,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倾诉的朋友,就真的在宁梵远面前掉了眼泪。
我没有言及其他,只说家境贫寒,不得不勤工俭学。
「为什么不申请困难家庭助学贷款?」他沉声问。
家庭困难么……我讽刺地摇了摇头,养父母都是商企老总,家境真的是优渥。
这种家庭当然不符合助学贷款的申请条件。
「你在那种餐馆打工,应该是也赚不了多少钱。学费还差多少?」
「学费,还差八千,餐馆每个月工资一千二。」
我紧抿下唇,事实上,每个月缩减到五百的生活费已经让我非常困难,填补学费还遥遥无期。
他看出我的窘迫,低眉笑了笑,突然提议道:
「我刚回国,一个人住在教师楼,正好缺个帮我转录文案和收拾屋子的人。」
我茫然地看着他。
「这样吧,我每个月给你开两千,你只需要抽空来帮我收拾下房间,我眼睛看荧光屏不舒服,稿件都是手写,你帮我转录成电子版。」
我低头绞着手,想到学校不断催促的学费和嫌贫爱富的同学们异样的眼光。
面对优雅又善意的老师,我没有理由拒绝。
第五章
「哲学存在于任何能够自圆其说的理论中,并不会束之高阁……」
座无虚席的大礼堂内,宁梵远在讲台上,小巧的黑色麦克风别在白衬衫领子上,声线淡漠。
作为西班牙某大学的著名教授,他主讲的哲学课,享誉国际。
一双双求知的渴望眼睛,仿佛宁教授身上打的不是白炽灯,是佛光。
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正在讲公开课,因为周末便循例去了他公寓打扫卫生。
我犹豫了很久才给他打了电话:
「喂,老师,对不起,我把您的相框打碎了……」
在那里听公开课的室友跟我说,宁教授接到电话就突然闭了麦,还对所有人说:
「不好意思,我有急事,这堂课的后半节下次再讲。」
底下传来一阵学霸们的哀怨声,却抵不过西装革履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踏步走出礼堂。
当宁梵远很快出现在公寓门口时,我愣了愣,「您不是有事出门了……」
他看了一眼地上破碎的玻璃相框,碎玻璃碴还没来得及被我扫完。
俯身捡了起来,掸去上面的灰尘,照片上一位月白色旗袍的美丽女子显山露水。
「你真的很像她。」男人低低感慨了一句。
我猜想那照片上的年轻女人估计就是他已逝的妻子了。
意料之中的怒吼并没有落下,宁梵远只是淡淡一笑,转身走进了厨房。
「还没吃东西吧?一起坐下来吃点吧。」
我十分局促地被他勒令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独自围上围裙忙前忙后,煲汤、炒菜、盛饭。
似乎他早已过惯了这样的独居生活。
其实在他的公寓,委实没有什么值得收拾的,宁教授几乎一尘不染,我也只能拖拖地、为他转录些文稿。
「快吃吧,趁热。」
他将菜式一一端上桌,微笑着说。
无非是一些家常小菜,清炒蘑菇、糖醋虾仁、白菜鸡蛋汤。
可是抿住筷子的那一瞬,我眼泪就下来了,混合在粥里。
意外的很好吃。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种家庭餐桌上桌的体验了。
为了怕他察觉,我慌忙叨了一筷子菜入口,低头兀自咀嚼着。
「听说你们鲁西南,女人不能上桌吃饭?」
他没有抬头,用不锈钢调羹搅拌着热粥,轻声问。
我摇了摇头,「那是偏远山村的一些陋习,实际上现在是没有的。」
除非一些家庭地位不均等的特殊情况。
这天他从生活跟我聊到了喜好,从哲学到文学,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聊到了某外国电影。
那部片子叫《洛丽塔》,彼时我并没有看过,只模糊知道电影似乎讲了一个禁忌之恋。
「改天我摘抄一些不错的句子,很有哲学价值,你可以去好好思考。」
为了同他思路一致,我开始着心于预习他的课,经常看书看到深夜。
在课堂时,宁教授提出的问题自然也只有我对答如流,呆若木鸡的哲学课堂,很快变成了我们两人的一唱一和。
他睿智,博学且风度翩翩。
是许多女学生交口相谈的对象。
后来,我收到了他亲笔摘录的笔记,他用了英文和中文两种。
我坐在图书馆干净的台阶上读他誊抄的电影句子。
宁教授写字很好看,是端正的楷体。
“我正在想到欧洲的野牛和天使,颜料持久的秘密,预言家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这便是我想到的,我能够和你共享的永恒,我的洛丽塔。”
“她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样都可以,但只要我看她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
第六章
我喜欢上宁梵远没有一丝偶然,是我先喜欢他的。
似乎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有迹可循。
毕竟他分明就是长在我理想主义顶尖的男人。双商皆高、三观契合、诗情画意、淡泊名利,向往田园牧歌的生活。
我开始与他发微信、邮件,书写着隐晦的悸动,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我的钦佩。
以女人的第六感,我想他也是喜欢我的。
「他离异了,即便年龄差别很大,我为什么不可以追求他?」
我对着镜子,捧起胶原蛋白膨满的俏脸,安静地自我解释。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黄昏,晚上我要去学校大礼堂主持社团晚会。
离晚会开场还有一小时的时候,宁教授打来了微信电话。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油画头像,心中砰砰直跳,每次接到他的消息都令我如此期待。
「喂,陆同学,你来教师苑一趟吧,我准备了礼物给你。」
宁梵远的声音依旧温文尔雅,宛如钢琴的沉鸣。
于是我前往了他的住所,那个每周末都会去的地方。
熟悉的转角楼梯,今天全校教师开集体会议,几乎整栋楼都空无一人。
阁楼上飞出他养的鸽子,在我脚踝边,我蹲下身看鸽子亲昵地蹭上手背。
正笑着,猝不及防间,我被一只鸽子的鸟喙啄伤了手。
我不禁皱起眉,捂着流血的手背,抬眸对上一双深邃眼瞳。
夕阳映照下,我能看清岁月犁在他脸庞细碎的皱纹,却不掩清俊。
他摘下眼镜,淡淡牵起我的手,将我扶起身子。
「看似美丽纯洁的事物,实际上往往蕴含着不为人知的危险。」
宁梵远为我仔细消毒清创,贴上创可贴后,突然笑了笑,说:
「听说你今夜要主持晚会,是第一次担任主持?」
「嗯。」
我点了点头,并不敢多言,生怕袒露出一丝骄傲神情引起他的不喜。
宁梵远的手不曾离开桌面,而是顺势牵上了我的手腕。
我清晰感受到温热与那一层薄茧在皮肤上摩挲。
「跟我过来,我有件东西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