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青春年华的美人,正像是自然所呈献的鲜果鲜花,那么可爱,那么动人,一颦一笑都在挠人心窝。美貌正是她的资本,是她最深的魅惑。不过,虽然美貌是一种资源,但还不至于稀缺。君不见年轻漂亮的姑娘就像旺季的韭菜,割完一茬又有一茬。女人把美貌当成全部资本,未免太自我低估。
想起《东京女子图鉴》里的女主齐藤绫在家乡生活时,常拿出镜子观察自己,坚信可爱就是正义,“只要拥有可爱这一点,就有无限的可能”。但去东京后,她发现在这座城市里,街道上“走几步就能碰见像模特一样让你无法比肩的人”;红绿灯路口的女人“可能拥有几套富人区的大豪宅”;车站等车的女人“可能是掌握多国语言的跨国商界女精英”……对比之下,她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明白了“人生只有可爱可不行,就算可爱,也要有别的特长”。外貌只是助推器,无论是拼男人、拼事业,拼到最后,拼的还是内在。
当然,《东京女子图鉴》的齐藤绫不过是“可爱”而已,达不到颠倒众生的能量级别。在而现实中,那些百里挑一的美人们,在青春年少时,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确无数的机会和资源尽在眼前。伦敦政治经济学院Catherine Hakim博士在《欧洲社会学评论》上发表论文,建议把美貌、性吸引力和魅力等“性资本”增加为第四种个人资产。另三种已经用于评估的分别是:经济资本(货币和土地)、文化资本(艺术、音乐和文学知识)和社会资本(人脉资源)。这四种资本的形式并不是层层递进的,而是可以相互转化。虽然这个观点颇有争议,我还是部分认同。
父权社会传统观念下,女人必须是美的。美是“敲门砖”,没有这个条件,很达进入父权社会的丛林中。父权社会最受钟爱的两种女性,一种是把一切奉献给家庭为男性牺牲的圣母型,一种是样貌完美活跃情场的尤物型。虽然尤物不受主流的褒奖,但每一个父权社会信仰者,都暗暗赞同拥有完美体态和美貌的女人拥有最大的特权。今天很多女性仍然活在这种信仰里面,不愿意醒来。因为事业打拼操劳焦虑、灰头土脸的女性,看到那些凭借婚姻或其他与男性关系而获利的女人,化着精致的妆容,做着闪闪的美甲,身着精美衣衫,拎着名牌包包,不用努力工作就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她们内心油然而起的情绪,也是妒嫉的、不平衡的、不甘的,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束缚?
要说年轻和美貌是那么肤浅的东西,但是却是那么的重要。不然为何令世人都趋之若鹜?可青春美貌又是如斯短暂啊,美貌是跟岁月的一场必败的争夺战,再怎么小心维持,都是盛极必衰。生命是长期抗战,还需要灵魂与内在辅助,才能成大事呢,光是美丽,长此以往固执不变,旁人看看就觉得很累,她自己则更累。
美人迟暮让人不忍看见的,其实不是她的皱纹与疏发,而是她脸上的惶恐、眼里的疲惫。阅尽上流社会名女人的卡波蒂,写过很多这种活到八十岁还把自己打扮成为小女孩的女人,委婉地说: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在那美好、恣肆的青春年华,突然之间,你看到一样东西—— 一片傍晚时的天空,一只野外的鸟儿,一道风景—— 它美轮美奂,让你一下子恐惧到了骨髓?你很担心,唯恐哪怕是最细微的动静(比如一片在风中飘动的树叶),也会让它骤然消失?我想,爱就是这样,或者应该是这样:让人生活在美丽的恐惧之中。
怎么理解这种美丽的恐惧?我觉得,这就是所谓资源的诅咒。由爱故生怖,你所执念的东西,也必将是你的囚牢。绝世大美人,越是有着花团锦簇的上半生,就越是有着竭力挣扎的下半生。她们像活在现实里的芭比娃娃,爱悦着自己。她们用这种爱硬生生地把自己凝固在从前的岁月里,让自己变得比塑胶还硬。但她们自己是开心的——只是在旁人看来,状况有点惊悚。因为她们活在自带的光环里,不免与这世界的真相隔着距离。很多大美人之所以那么“作”,归根结底是她们高估了这世界对自己的善意。
资源诅咒现象的根本原因是什么?资源诅咒常常用来论说矿业资源。人挖矿都有一个心理,优先挖容易开采的矿,这样后面的矿要不是成本更高,要不是高产出优质矿,挖得越多后面越难挖,根本没有发展前途,即一开始是巅峰,后面会越来越不行。这个在计算机算法中叫路径依赖,陷入了次优解后被周围环境锁死了,跳不出来,后面资源越来越难挖,就会导致天花板不断降低,走不出资源诅咒。于是只能吃一天资源的饭是一天,直到枯竭为止,直到资源枯竭那一天迎向无解的危机。
随着美容、美发、化妆 、整形、美体、美甲、纹绣等美业服务井喷式的增长发展,此时世界,已经不复是当年,美是一种稀缺资源。如今,美人如花,开遍神州。谁说美貌是天生的,青春是短促的,不能靠人的努力去获得?可是,看惯这个时代的嫣紫姹红、鲜花开遍,我也看到了美丽背后所滋生的恐惧不安。其实,对美貌极度迷恋的女性既是父权制度的受害者,也是它的合谋者。为什么做女人的成本要那么高?不是完美的女孩又怎么了?不打针不整容不回避年龄问题,不为要达到的野心而改变自己本来的面目,也不为留住美貌而刻意修整弥补,这样的随性姿态多好。所有的绚烂终归要归于平淡,非要与时间拔河,与自然规律缠斗,只能是一场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想起波伏娃说过:“男人的极大幸运在于他,不论在成年还是在小时候,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不过这是一条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在我看来,越是美而自知的女孩子,在她最好的年龄,越是被眼花缭乱的种种诱惑所包围,认为自己值得被男人捧在手心,值得被领导原谅错误,任何名牌都值得拥有,任何享乐都理所应当,她们中的大多数就可能把日子越过越差,最终把20多岁过成了她们人生中最好的年龄。而那些在20多岁时,身在苦中不知苦,不断解锁人生新技能,不断强化打怪的工具箱,一路踏实打拼,一路走上坡路的女性来说,就算以后被岁月阶段性地没收掉一些胶原蛋白,她们也渐渐深谙如何与人相处并与己自处,智力、财力、能力等综合得分的不断提升,让她们以后的每一年,一年更比一年好。
记得《奇葩说》有期辩题:整容会帮你成为人生赢家吗?金星最后的总结是:“不要以为一变美,就能成为人生赢家。最后使你成为人生赢家的,是你的积累,你的修养,你的个性与众不同。”女人为了美貌吃尽百般苦头,但别忘了,倘若光有肌肤眉眼之美,没有智识和能力的支撑,那皮囊很容易在岁月的刮毁下,摇摇欲坠,逐渐坍塌。知道美丽的诅咒,我宁愿20多岁是一个女人最差的年龄,也万万不愿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龄。知道美丽的诅咒,我宁愿长得顺眼就够用了,顺其自然地年华老去,坦然接受脸上的丝丝皱纹。过于强调美貌,本来就不够公平,能让更多元素决定一个人的魅力,才能使得人人都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