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王莽改制的一项项失败以及各种自然灾害席卷天下,天下各地流民四起,其中最大的一支就是齐鲁地区的赤眉军。
赤眉军的首领叫樊崇,字细君,琅琊人,他生性勇猛善战,是流民中少有的军事人才。所以当天凤五年(公元18年)青州、徐州一带黄泛区(黄河改道后泛滥成泽国的地区)爆发大饥荒,樊崇振臂一呼,各地纷纷响应,很快竟聚集起一支数万人的部队。与绿林等好汉不同,赤眉流民由于受灾最重,故其反抗性与战斗力最强,各地官兵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而赤眉军之所以称赤眉,是因为他们把眉毛染成了红色,汉为火德,尚赤(注1),这些流民显然认为自己是捍卫先朝的战士。看来,这已经不是一支单纯的流民武装了,而是极具政治意味的反动军队,这让王莽非常头疼。好在,赤眉军初起,少有知识分子参与,也尚未有建号立帝的想法,甚至“以言辞为约束,无文书、旌旗、部曲、号令”,组织相当松散;其领导机构也很简单,地位最高的人,叫作“三老”,其次有“从事”,“卒史”,这些称号都来自汉代县乡级别的基层农村组织,足见其还处于政治革命的初始阶段,其势虽大,但王莽还并不怎么担心。
除了赤眉,在河北与青州、兖州一带又涌现了铜马、高湖、重连、五楼、瑗子路、董次中、徐异卿、迟昭平等多股流民起义武装,需要指出的是,迟昭平跟之前的吕母一样,亦是一个女中豪侠。而起义军中有这么女性首领,也进一步说明了全国反莽起义的广度与深度。
地黄元年(公元20年),王莽听说上天有“土功”之象,乃下令拆除汉武帝当年所建之建章宫及上林苑中的承光宫、包阳宫等十余所宫馆,圈地一百顷,要在这里修筑天子祭祖的九庙(注2),以祈求祖宗的神灵为他降福消灾。为了能快点消灾,王莽不惜卖官鬻爵,功费数百巨万,逼着工匠冒大雨日夜赶建,结果福没来,灾没去,却先逼死累死了民工数以万计。
这可真是天怒人怨,人心思汉,四处都有百姓在暗地里诅咒王莽。他们搜肠刮肚,极力从自己腹内的些许墨水中,寻求着自以为最恶毒的词语。
但是王莽仍然一脸无辜,他还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让天下人这么恨他。
天下战乱纷纷,汝南儒生郅恽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干一件大事了,于是一路来到长安,给王莽上了一封书,说自己精通天文历数,最近星象有异,镇星(土星)、岁星(木星)、荧惑(火星)三大行星,一同在翼、轸之域,去而复来,而翼、轸二星宿对应着大地上荆州的分野,这就预示着汉家天命将在荆楚之地“再受命”,所以恳请王莽退位,以应天象。王莽见到上书,大怒,立刻以大逆罪将郅恽下狱,但他一生迷信天文灾异,知道郅恽说得不错,所以不敢杀郅恽,还派人去向郅恽求情,请他收回那些话,但郅恽不肯,王莽只好借大赦将其放出。郅恽从此流亡江湖,直到多年以后成为刘秀的儒臣,为刘秀辅导太子。后官至长沙太守。
地黄二年,王莽皇后病逝。紧接着,王莽的太子王临因与其母侍女原碧私通,恐事发,欲谋弑父(王莽亦宠幸过原碧),却被王莽发觉而被逼自杀。是月,他另一个儿子王安与两个孙子又相继病死。十数日间,宫中先后五丧,真可谓白衣大会,当夜幕降临,王莽常一个人孤绝的坐在那嗜血的皇位上,只觉心中寂寥愁苦、寂冷空茫,不由掩面号哭,泪如雨下,悲愤成狂。
王莽是个大公无私的人,他总共只有六个儿子,却有三个儿子因为违反法令而被他逼死,另外还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一个侄子还有一个堂弟,都因被牵连到一些案件中被他无情逼死。而他的老妻王皇后也正是因此哭瞎双眼、含恨而死的。
然而王莽悲则悲矣,却从不后悔、也从不动摇,这大概就是一个伟大的改革者所必须经历的苦难与必须付出的代价吧。这冷漠的世道,这人心的不古,你们怎能理解朕心中的勇敢、慈悲与大道?孟子说五百年乃有圣人出,千年前的圣人是周公,五百年前的圣人是孔子,当今的圣人便是朕(注3)!所以周公大义灭亲诛管蔡,朕也要效法周公杀儿子,没关系,只要能再造远古的黄金时代,重现大同的荣光,抵达儒家的理想世界,朕可以牺牲包括朕在内的任何人的生命,无论是谁挡住了这条路,都必须死!
想到这儿,王莽终于振作起来,他一面派人毁坏了汉武帝和汉昭帝的帝庙,把死去的子孙们葬在里面;一面兴奋的遍遣使者45人分行天下,博采美女以挑选新皇后,并择其优者纳为后妃,要凑足120人大办婚礼,欲仙欲死做神仙(传说远古黄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婚礼上这位六十八岁的老翁还特意染了须发,强做年少,准备临老入花丛再过一百二十个春宵,以证明自己仍能,无所不能!此举不由使人想起一千九百多年后希特勒在自杀前夕与其情人爱娃举行的那次特殊婚礼,看来,中外妄人都喜欢用“性”来给自己“冲喜”,颇有点最后疯狂的意思。
与此同时,新朝也终于派出了两支正规军,分别前去镇压流民中最大的赤眉、绿林两股武装。做完这些事,王莽以为大事已定,遂久居深宫,日夜与方士“考验方术,纵淫乐焉”。
然而,王莽的新朝军队可算是中国历史上战斗力最差的正规军了,根本就不禁打。按道理,新军上承虽远必诛的强汉,应该很能打才能,可是,历史的事实告诉我们,坏的制度与瞎的指挥,可以将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变成一群垃圾土匪。
王莽派出的这第一支军队,由大将景尚、王党率军两万,前往青、徐二州,增援翼平连率(注4)田况,共剿赤眉军;这第二支军队,由纳言大将军严尤、秩宗大将军陈茂率领,前往荆州一带,增援荆州牧,共剿绿林军。这位严尤,乃是王莽当年的同学,也是新莽朝廷一位著名的军事家,曾著《三将》一书,将自己与乐毅、白起比作同等级别的军神,王莽当政时发动了一系列对外战争,大多失败了,唯有严尤出征高句丽,斩杀了高句丽王驺(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高丽始祖朱蒙),传首长安,大出了一把风头。故王莽对他非常器重,也对他抱有非常大的期望。
当时的情况是,绿林军已大败荆州牧,尽获其辎重,又接连攻破城镇,势力大增,至此已聚众有五万余人。而赤眉军虽为田况所阻,不得南下,但因饥荒日益加剧也不断发展壮大,至此已有军队十余万人。然而王莽却只发给了景尚两万人,严尤那边更是只给了吏士百余人,而让他沿途自募士卒,如此之小气,看来王莽根本没把义军放在眼里,他的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果然,义军很快让官兵吃到了苦头。齐鲁那边,本来田况干的还不错,他放手使用地方上的各级官吏与大小豪强,让他们实行堡垒主义,大搞坚壁清野,恩威并施,剿抚并用,一时很是阻遏了赤眉军的发展势头,但景尚他们一来情况立刻就恶化了。这伙官兵,简直比正在闹的蝗灾还可怕,所过之处抄掠抢夺,倒是比赤眉军更像强盗些,其战斗力可想而知。结果一场大战下来,官兵大败亏输,就连景尚自己也被樊崇义军给杀了。
消息传来,长安大震,王莽顿时有如梦中惊醒,原来赤眉这伙盗贼如此厉害,再让他们发展下去那还得了?看来朕必须打出一张王牌了,否则盗贼们还真以为我新朝没人了,看吧,这次这张牌下去,吓都吓死他们!
王莽的这张王牌,就是战国四大名将之一廉颇的后人,更始将军廉丹。论打仗,这位老兄还是可以的,之前王莽南讨句町(古国名,在今云南广南一带),北征匈奴,派的都是这员老将,且斩首蛮夷颇多,这是新莽王朝军事经验最丰富,最能征善战的一员猛将。
为保万无一失,王莽还派了自己的亲信族侄爪牙重臣王匡(与绿林首领王匡同名,时任新朝太师,位在上公)去给廉丹监军。这一文一武,双剑合璧,再领十余万狼虎官兵东出平乱,樊崇等蕞尔小贼,必如泰山累卵,压之即爆!
地黄三年(公元22年)四月,王莽亲自在长安城外为廉丹、王匡践行,送至东门之外,忽然天降暴雨,水漫征衣。路旁有围观长者见此不祥之兆,不由凄然叹道:“苍天下泪,是为泣军!大凶也!恐儿郎不得归家,悲哉!”
一场豪雨,已为新莽大军的前途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他们仍不自知,竟还一路州郡的放纵扰民,搞得百姓苦不堪言,都说:“宁逢赤眉,不逢太师!太师尚可,更始杀我!”
原来,由于新朝在平定四方蛮夷的战争中已经耗费了太多的粮草,国家的粮库已经捉襟见肘,所以王莽这次来了个一毛不拔,竟要王匡廉丹这支军队自筹军粮,这就等于直接将兵逼成了匪,而且比匪更可恶;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剃;因为匪们至少还可以抢官府,但兵们却只能抢老百姓了,而且兵们这次是奉旨抢劫,那是抢的光明正大、理直气壮,所以可以抢的不慌不忙、认真细致,而老百姓被抢的活不下去,最后又只得去当匪,结果就是匪越来越多,形成一个恶性循环的死结。
当然如果够残忍的话,这个死结倒是一种解决办法。那就是耗。反正要抢,不如大家比着赛的抢,然后互耗,耗到最后大家都抢无可抢,那一定是官兵占上风,毕竟官兵有城池有后援,有国家托底;而流民所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已。
这正是廉丹的办法,所以他屯军于定陶数月,坚壁清野,却迟迟不肯出兵。另外一边,严尤竟与廉丹英雄所见略同,也是一路缓行,迟迟未至荆州。
新朝将帅们个个用兵持重,坚持欲与乱贼互耗,这下可急坏了苦侯捷报的王莽,因为此时天下的局势已经每况愈下,他也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是年夏,蝗灾进一步加剧,蝗虫们一路从东方席卷而来,遮天蔽日,吃的天下干干净净,庄稼化为乌有,牲畜唯余白骨,百姓吃无可吃,饿死无数,有些地方甚至发生了人吃人现象,比如《后汉书》、《东观汉记》中就多有记载当时盗贼绑架平民、烹而食之的惨剧。
王莽闻讯大急,心想在朕英明领导下的百姓怎么能吃人肉呢?这写在史书里多丢人!于是又想了个馊主意,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知识,竟自行研制出了一种新型食品,在全国范围推广。这种新型食品叫作酪,不过不是奶酪,而是木头酪,也就是用草木煮成的干酪,据说可以将植物中的淀粉和蛋白质等营养成分提取出来,形成高浓度的压缩食品。如此高科技,简直闻所未闻,一时欢欣鼓舞,可老百姓费了老大劲,才按照王莽下发的配方一步步加工出酪来,塞嘴里一嚼,却立刻就吐了。呸!还不如吃人呢,根本啃不动!偶有人牙口好的,硬吃下去,晚上也开始拉肚子,你想啊,草木里全是粗纤维,人又不像牛有四个胃,怎么消化的了呢?
王莽听说后,不反思自己的发明有问题,却怪民间的加工条件不行,辜负了自己的高超智慧,不得已只好又下诏说:“其且开天下山泽之防,诸能采取山泽之物而顺月令者,其恣听之,勿令出税。”
原来,王莽托古改制的一大政策,就是将山泽资源也控制起来不让百姓任意采捕,若要采捕也要上交重税;而今这些动植物都可以开放给老百姓随便吃了,而且还免税,尔等小民还不感激天恩浩荡?
但这些流民们就是不听话,不去山野间采集狩猎走向伟大的原始社会,反而全都逃荒进入关中,涌入长安,数十万众嗷嗷待哺,恰如蝗虫一般可怕。王莽身为国家元首,自然不能罔顾百姓性命,乃遣使者开仓放粮,惜乎用人不擅,使者竟与属下小吏将赈灾之粮全数克扣贪污;有人为蒙蔽王莽,还卖了肉羹和小米饭,说这就是长安居民日常所食。
王莽不明真相,结果大意了,一大意,竟使得数十万灾民饿死十之七八,长安内外,一时饿殍遍野,尸臭熏天,惨不忍睹,惨不忍闻,简直就是人间地狱!而剩下的流民仍不肯离开长安,他们吃着从贪官们手指缝里漏下来的菜汤稀粥,实在不行就去吃死人肉,想多坚持几天再饿死在天子脚下,以用他们温顺的死亡,让皇帝睁眼看看这世道的残酷。
在这种情况下,王莽对将帅们再也忍无可忍,立时下了一道诏书,严辞责备廉丹道:“仓廪尽矣,府库空矣,可以怒矣,可以战矣!将军受国重任,不捐身于中野,无以报恩塞责。”
廉丹接诏,惶恐万分,王莽对待悖臣逆子的手段他最知道(连他自己的四个嫡子都被他逼死了三个),这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皇帝,他平常接见臣子,旁边侍御皆高举云母扇屏遮其面庞,只有威严嘶哑的声音从屏后传出,语言简短古奥,令人战栗悚然。官员稍有应对失误,便有免官乃至处死之虞。
事已至此,看来是逃不过去了,廉丹只得放弃自己先前的战略,决定豁出自己这条老命,去跟赤眉军死磕,拼死算球!
是年十月,廉丹、王匡率军攻打无盐赤眉军,初战告捷,斩首万余。王莽闻信大喜,忙遣使者前往劳军,将二人进爵为公,同时还封赏了吏士有功者十余人。
一场大胜来的如此容易,王匡当然满心欢喜,志气百倍,便想趁胜出击,再去攻打梁郡的赤眉军。然而廉丹却没有一丝欢喜的样子,反哭丧着脸劝道:“大战方毕,宜休士养威,不可轻进。”王匡立功心切,根本不听,心想廉丹老矣尚能饭否?你不去,我去,区区小盗,我一个人就能搞定。
廉丹无奈,只得率众随行。作为新朝的忠臣良将,作为王家的鹰犬爪牙,前者可以抛弃后者,但后者绝不能抛弃前者,这就是廉丹的臣道,一条路走到黑,永远不回头。
结果理所当然的,他们半路正中了赤眉军将领董宪的埋伏,王匡见势不妙,赶紧策马就逃,导致廉丹身陷重围,危急时刻,从人皆劝廉丹突围,廉丹却道:“小儿可走,吾不可!”说完策马冲入敌阵之中,力战而死。廉丹部下校尉二十余人闻之,无奈也一声齐呼:“廉公已死,吾谁为生!”然后策马急进,对赤眉军阵进行自杀式冲击,结果全数战死。王莽十万大军,转眼灰飞烟灭。
王莽手下最强的战将廉丹居然如此轻易的阵亡于乱贼之手,东征军几至全军覆没,消息传来,王莽气急败坏,赶紧再派司徒(相当于丞相)王寻率领大军十余万人坐镇洛阳,震慑山东,以挽回局势。王寻刚离开长安三十多里,夜里宿营的时候,居然把象征兵权的黄钺都丢了,真是衰。
果然,王寻一到洛阳,就发现关东局势已经糜烂,大批地方豪强被莽军“自筹军费”的烂招搞得损失惨重,又见朝廷大军的战斗力不过如此,便干脆纷纷投靠赤眉,双方联合起来打到王莽。赤眉遂士气如虹,一路转战汝南、颍川、陈留,又挥师濮阳,所向皆破,王寻再用什么招儿,而也没用了。
注1:本来,汉武帝改制时易服色,认为汉属土德,尚黄。但刘向刘歆父子经过复杂的推演,最终认定周为木德;而金克木,秦为金德,尚白,乃白帝子;而火克金,汉为火德,乃赤帝子。汉初民间传说刘邦以赤帝子斩白蛇,正是应了此种说法。另外,五德之中木生火,汉朝由此也继承了周的天命。
注2:所谓“九庙”只是礼制上的称呼,真正规划的宗庙不止九座。1950年代,考古人员在长安城南发掘出十二座宗庙建筑遗址,其中最大的黄帝太初祖庙面积达7000平方米,是今故宫太和殿的三倍,其他宗庙减半。这些宏伟的建筑雕金饰银,以铜为柱,穷极百工之巧。
注3:这不是王莽的妄念,而是在新莽代汉过程中天下儒生对他的真切期望。由儒者乃至圣人来做最高统治者,这是儒家自古以来的最高理想,周公实现了,孔子没有实现,那么就努力帮助王莽来实现。这种儒家原教旨主义思想直到清初仍有土壤,如反清儒者曾静在《知新录》上说:“皇帝合该是吾学中儒者做,不该把世路上英雄做。周末局变,在位多不知学,尽是世路中英雄,甚者老奸巨猾,即谚所谓光棍也。若论正位,春秋时皇帝该孔子做;战国时皇帝该孟子做;秦以后皇帝该程、朱做;明末皇帝该吕子(按:指吕留良)做。今都被豪强占据去了。君儒最会做皇帝,世路上英雄他那晓得做甚皇帝。”
注4:王莽非常有创意的将行政职务与爵位挂钩,同为太守,没爵位的叫“大尹”,由伯爵担任的叫“连率”,由侯爵担任的叫“卒正”。而翼平郡则是汉朝北海郡之改称,所以田况其实就是北海郡太守。
年号地黄,地都黄了,能不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