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鲁尔福:请告诉他们,不要杀我

翱皓谈文化 2024-11-10 14:44:33

“胡斯蒂诺,请你告诉他们,不要杀我!快,快去对他们说。叫他们发发善心吧,你就这样对他们说。叫他们发发善心,不要杀我。”

“我不能去说,那边有个军曹,他压根儿不想听有关你的事情。”

“你要想办法让他听你说话。你得使点心眼。你就说,若为了吓唬吓唬我,这样做够了嘛。你对他们说,放了我也是替上帝行善。”

“这可不是吓唬吓唬你,看来他们是真想杀你。我不想再去说了。”

“再去一次吧,就这一次,看看能不能达到目的。”

“不,我不想去了。我不去的理由是因为我是你的儿子。如果我老是去找他们,他们就会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他们会把我给枪毙的。最好还是听其自然吧。”

“去吧,胡斯蒂诺,告诉他们,可怜可怜我吧。你就对他们说这么一句话。”

胡斯蒂诺咬了咬牙,又摇了摇头说:

“我不去。”

说完,他还摇了好一会儿头。

“你去告诉军曹,让他放你去见上校。你告诉上校,我已年迈,不中用了,杀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毫无好处。不管怎么说,他总也该有灵魂吧。你去告诉他,为了使他的灵魂得救,不要杀我。”

胡斯蒂诺从坐着的石凳上站起来,走到畜栏的门口,回过头来说;

“好吧,我去。可是,要是弄得不好,把我也给枪毙了,谁来照顾我的妻儿?”

“上帝,胡斯蒂诺,上帝会照顾他们的。你只管去,看看能为我做点什么,这是当务之急!”

他是在清晨被带来的,现在已是晌午了。他仍然在那儿,被捆缚在一根树叉上等候发落。他的心总是安定不下来。他本想打个盹来定定神,但却一点倦意也没有。他也不觉得饥饿。他没有任何别的愿望,只希望活下去。现在,当他清楚地知道他们要杀害他的时候,求生的欲望就更加强烈了,这种欲望只有死而复生的人才有。

当时,又有谁能告诉他,那件他以为已老掉牙的早已在记忆中被埋葬掉的事还会给重新翻出来呢?这就是他当时不得不杀死堂罗贝的那件事。事情完全不是如阿里玛村的人们说的那样。他当时这样做,有他的理由的。他回忆起了那件事。

堂罗贝·台莱洛斯是石门庄园的主人,也是他的教父。但是,作为他的教父和石门庄园的庄园主,却不让他在牧场上放养牲口,因此,他胡凡西奥·纳瓦就不得不杀死他了。

开始时,由于对方是自己的教父,他还忍耐着。后来,天遇大旱,他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牲口一头一头地饿死,而他的教父堂罗贝却仍旧不让他的牲畜在牧场上吃草。于是,他便砸开栅栏,把他那些骨瘦如柴的牲畜赶到草场上去吃个够。这件事使堂罗贝很不高兴,他命人修补好栅栏,而他,胡凡西奥·纳瓦却又将栅栏砸了一个大洞。就这样,这个洞白天补,晚上砸。他那些以往只能闻到牧草的芳香,从来没有尝一尝的牲口这时总是在夜里等候在栅栏边上。

他与堂罗贝屡次争执,却未能取得一致。

直到有一次堂罗贝对他说:

“你听着,胡凡西奥,如果再有一头牲口走进我的牧场,我就将它宰了。”

他回答说:

“您也听着,堂罗贝。牲口是不懂人事的。它们去找草吃,这与我无干。如果你想打死它们,你就看着办吧。”

“他宰了我一头小牛。”

“这件事发生在35年前,大概是在三月份吧,因为那年四月我为了逃避通缉,已躲到山上去了。我为了不进牢房,给了法官十头牛,还典当了房产,但这全都无济于事。后来,为了不使他们追捕我,把家里剩余的东西全都变卖了。但是,他们还是通缉我了。因此,我便和我儿子来到这块我拥有的名叫‘鹿棒’的土地上。我儿子长大成人,与媳妇伊纳西娅结了婚,生有八个儿女。所以,说起来这件事早已过去了,看来早就该忘记了。但是,情况并非如此。

“我当时估计,花上一百来个比索,事情可以完全了结。那死去的堂罗贝是个无亲无友的人,家中当时只有他妻子和两个刚学步的孩子。他的遗孀很快就死了,听说是悲伤死的。孩子被送到远方的亲戚家里去了。因此,对他们根本用不到害怕。

“但是,人们总是说我是个被通缉的逃犯,他们吓唬我,敲我的竹杠。只要有人进村,他们就来对我说:

“‘胡凡西奥,那边来了几个陌生人。’

“于是,我常常逃到山上,躲在草莓树丛中,只靠吃马齿苋度日。有时不得不像被狗追赶一样,半夜三更逃出家门。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这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整整一辈子啊。”

后来他认为不会再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了,他相信人们早已将此事弃诸脑后。然而,当局又找上门来了。他当时还以为这样一来他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地度他的晚年了。他想:“我老了,他们会放过我的,这样总能做到吧。”

他是满怀着这样的希望的。以往,他为了摆脱死亡而作了这么多年斗争;他担惊受怕,东奔西蹿,让青春白白地消逝。而当他的身体由于东躲西藏,久经风霜,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的时候,他却突然这样死去,这对他来说,真是难以想象的。

要是他当时不让他自己的妻子出走,情况又会怎样呢?那天一大早,他获悉他妻子跑掉的消息,他头脑中连去找一找她的念头都没有。他让她出走,至于她跟什么人走,到什么地方去,他都没有进行查讯,反正只要他自己不下山就行。他妻子的出走就像其他的财物散失掉一样,他没有过问。他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生命,对自己的生命他是不借一切代价要加以保护的。他不能让他们杀死自己,不能,尤其是现在,更不能。

然而,人们将他从鹿棒庄园抓来此地,就是要他的命。当时他们用不到捆绑他,他就跟他们来了。是他自己走来的,恐怖已束缚住了他的手脚。他们发现,他那老态龙钟的样子,想跑也跑不了,他那两条像干枯的绳索一样的腿早已被死亡吓瘫了。因为他是来赴死刑的,是来死的,这点他们已早告诉他了。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一点了。他开始感到胃在抽搐,每当他感到死亡即将来临,他很快便有这个感觉。这时,他眼睛里流露出求生的渴望,嘴里泛着酸水,这酸水他又不由白主地咽入肚中。同时,他还觉得双脚十分沉重,脑袋则轻飘飘的,心脏在靠近肋骨的部位使劲地跳着。不,他无法习惯他将被杀死这样的念头。

事情应该还会有点儿希望。在某一方面可能还会有希望。也许他们搞错了吧,也可能他们要追捕的是另一个胡凡西奥·纳瓦,而不是他。

他垂着双手默默地走在那几个人中间。黎明前一刻天色昏暗,天上没有星星。一阵微风过后,卷走了一些干土,却吹来了更多的泥土,这些泥土充满了像路边的尘土那样的尿味。

尽管天黑,他那一双由于岁月的流逝而变小了的眼睛却一直注视着他脚下的土地。在这块土地上他度过了自己的大半辈子,在这块上地上他度过了六十个年头,他曾把这块土地上的泥土攥在手中,像品肉味一样地品尝过它。他两只眼睛长时间地瞧肴这块土地,有滋有味地观察着每一小块土地,似乎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块土地了。他几乎已经知道,这就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块土地了。

接着,也看了看和他一起走的人,好像要和他们说些什么。他是想对他们说,放了他吧,放他走吧:“小伙子们,我可没有伤害过什么人。”他想这么说,但是他没有说出口。“过一会儿再对他们说吧。”他想。他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他们。他甚至可以将他们想象成自己的朋友,但他又没有这样做,因为他们不是他的朋友。他不了解这些人,不知他们是什么人,他看着他们在他身边走着,他们不时地弯下身子看看该往哪条道路走。

他第一次见到这些人是在前一天暮色降临的时候。那时,天已漆黑一团,他们踩着嫩绿的玉米苗,翻过地垅走来。他走下山去,对他们说,那儿的玉米才破土出苗呢。但是,这些来人并没有止步。

他及时地发现了他们。他总是有运气及时发现一切。他满可以在山上躲起来,或者在山上转悠上几个小时,等来人走后再下来。反正玉米是没有什么收成了。这个时候本是雨季,但今年没有下雨,嫩玉米苗已给晒得枯萎了。过不了多久,玉米便会全枯干了。

所以,他刚才走下山来,像跌进一个永远也爬不出来的深洞似地落到这帮人的手中,真不值得。

现在,他和这些人走在一起,强压着想对他们说一说请他们释放自己的愿望。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见一会儿靠近他,一会儿离开他的几个人影。因此,他开始讲话,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清。他说:

“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说了这句话,但情况没有丝毫变化。看来,没有一个黑影听到了他的话,没有一张脸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他们仍像先前一样朝前走着,他们仿佛都睡着了。

胡安·鲁尔福与其代表作《佩德罗·巴拉莫》

于是,他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得在别的地方寻找希望了。他又一次垂下了双手,夹在那4个被夜色弄模糊的人影中间,走进村子里的头几间房子里去。

“我的上校,人已带到了。”

他们停在大门的门洞前。他毕恭毕敬地将帽子脱下拿在手里,等待着有人出来。但是,传出来的只是人声:

“什么人?”里面的人间道。

“是鹿捧庄园的那一个,我的上校,就是您命令我们去抓来的这个人。”

“你问他在阿里玛住过没有?”里面的那个人又说。

“喂,你听着,你在阿里玛待过没有?”站在他面前的军曹重复着这个问题。

“待过。请告诉上校,我就是那儿人。我直到最近一直居住在那儿。”

“问他认识不认识瓜达罗贝·台莱洛斯。”

“你认识不认识瓜达罗贝·台莱洛斯?”

“是堂罗贝吗?我认识。请告诉少校,我认识堂罗贝,他已经死了。”

这时,里面的人改变了说话的腔调:

“我知道他死了。”

接着,那个人好像在用香蒲隔离的另一个房间里与另一个人在说话。

“瓜达罗贝·台莱洛斯是家父。我长大后去找他,但人们对我说他已经死了。在知道赖以扎根的东西已经死去的情况下长大成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就是这样过来的。

“后来,我知道是有人用刀把他砍死的,还用一根长矛插进他的胃部。听说他失踪了两天多,找到他时,他躺在河滩上,还没有完全断气,还恳求别人照顾他家庭呢。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件事似乎被人们遗忘了。我也确实想忘掉它。但是,当你知道干这件事的人还活着,还幻想长生不老以满足他那腐朽的灵魂时,这件事就难以忘怀了。虽说我不认识这家伙,但是我不能宽恕他。当我获悉他在什么地方时,我产生了要结果也的性命的勇气。我不能饶恕他,让他活下去,他压根儿就不该出生。”

在门外可以清楚地听到他这番言论。接着,他又下令:

“把他带走!先将他捆绑一会儿,让他吃点苦头,然后再枪毙他。”

“请你看我一眼,上校,”他请求着,“我已经不中用了。你不杀我,用不了多久我也会老死的。请别杀我……!”

“把他带走!”里面那个人又说。

“……上校啊,我已经付出代价了,我已付出许多代价了。我已失去了一切,我受到各种惩罚。近40年来,我像得了瘟疫一样一直藏匿着还老是提心吊胆,生怕随时都会被杀死。我不能这样死去,上校。至少得让我祈求上帝,请他宽恕我。请你别杀我里也请你告诉他们不要杀死我。”

他仿佛遭到拷打一般,拿帽子捶打着地面大声地叫喊着。

里面那个人立刻回答说:

“把他给捆起来,再让他喝点酒,让他喝醉了,子弹打在身上就不痛了。”

现在他终于平静下来了。他被遗弃在那棵树的树杈下,他儿子胡斯蒂诺早先来过后走了,又回去了,这次他又来了。

他儿子将他的尸体放在驴背上,紧紧地捆绑在牲口的坐垫上,免得在路上掉下来。他将他的脑袋塞迸一只麻袋里,免得别人看了他的样子害怕。然后,他在驴身上抽了几鞭上路了。为了能早点赶回鹿棒庄园为死者安排守灵,他走得很快。

“你儿媳和孙子们见到你都会大吃一惊的。”他边走边说,“他们见到你的脸,一定不相信这就是你。这些人胡作非为,在你脸上打了那么多枪,打了那么多洞,他们看到了后,还会以为你是让狼给咬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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