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耿大彪入治县立医院 彭舒萍接头快哉亭下
“快,抓住那个拿枪的!”马志武首先从惊恐中清醒过来,立即朝小会带领的区丁喊道,手指向一个正往堤下连滚带爬的手里拎着盒子枪的中年男人。小会等人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有人真敢开枪打区长,原来觉得自己带队跟随耿大彪也就是摆摆场子、显显威风,在气势上压倒这些乡野刁民,毕竟百姓一般情况下是不敢和官府作对的。“民不与官斗”古来有之。马志武的喊声犹如一声令下,反应过来的众区丁向对面扑去。
可是,带枪那人跑得太快,并不时回头,见有人追着自己不放,慌乱中用枪朝后甩开了几枪。“啪,啪”,只听追赶的区丁里又有人倒下。
“奶奶的,我让你再开枪!”和小会齐头并进的刘大炮见这小子负隅顽抗,急了,嘴里骂着,立即停下脚步,单腿跪下拉开枪栓,举起来居高临下地瞄准那个中年男人开了一枪。只听“啪”的一声,中年男子便一头栽了下去,滚在坡底。
这边,张体亮和马志武围在耿大彪身边,神情焦急。马志武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半跪在地上扶起耿大彪的上身,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嘴里不停地带着哭腔喊道:“耿区长,耿区长!”
张体亮脱下自己身上的白洋布褂,撕成布条缠住腰部往外冒血的伤口 ,伤口是贯通伤,前后都有。张体亮此时心中害怕起来,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耿区长,耿大彪!”张体亮也高声喊着耿大彪的名字。
耿大彪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看得出来,耿大彪此时忍受着巨大的疼痛,他有些迷迷糊糊。过了一会,大概耿大彪听到了围拢过来的人们的喊声,吃力地睁开眼睛并用手往远处指了指,嘴里弱弱地吐出几个字:“抓紧,送徐州!”从张庄到徐州确实比从这里到县城的距离要近不少,耿大彪深知抢救时间的宝贵和徐州医疗技术的水平,他渐渐从最初的昏迷中清醒过来。
张体亮见此情况,和马志武简单商量一下,决定让马志武带人送耿大彪立即去徐州城抢救区长,中枪的区丁仅是小腿擦伤,裤子被枪子穿了个洞,问题不是很严重留在当地包扎。张体亮和区队副小会留下来初步善后并将情况快速报告区、县。众人把拉测量物品的马车清空,把耿大彪抬上去放平卧好。“经过张庄时,让集上‘吴氏诊所’的吴大夫重新包扎一下再往徐州送。”张体亮交代马志武一句。张体亮知道“吴氏诊所”是西医,可以救急,所以提议道。张体亮害怕耿大彪因此死在张庄,那样的话,事情会更麻烦。马志武听后点点头,带领两三个区丁赶着马车朝张庄飞奔而去。
耿建儒、耿万财和杏花坐着长工老刘赶的马车,经过一夜黑路的奔波到了徐州城的北门时,晨雾氤氲,天也放亮了。马车棚上落下一层薄薄的白霜。杏花在车上围了一圈棉被,可还是觉得夜凉,心里不住地打着寒颤。没有合眼的她被马车颠簸得头晕、恶心,多少年没走过这样的黑路了,可是今天,为了儿子耿大彪,杏花顾不得这些。此刻,她的心里满满的全都是儿子耿大彪——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唯一儿子。
过了中山桥,耿万财让老刘勒住马,一行人下了马车,活动活动僵硬的腿脚。宽宽的故黄河水面上,弥漫着淡淡的水雾。城门和城墙早被拆除的看不见地上的残留。千年古城裸露在曾经一泻千里、波涛汹涌而如今水阔面平、温柔淡然的故黄河面前。
杏花取下头巾,擦了把有些麻木的脸颊,凉风拂起她的缕缕头发,一夜之间杏花的脸显得憔悴和苍白,愁云密布,仿佛老了几岁。此时,桥南头“五省通衢”牌坊下商贾云集、人来人往。牌楼市场是徐州城北一处重要的农副产品集散地,赶早市的人们来这里选购当日所需粮油果蔬、南北干货。早点铺的店家不时吆喝两声:“包子、油条、辣汤!”。
河岸的土堤上,一户夫妻馄饨摊位热气蒸腾。女人坐在挑子的面案一端专心用手捏出馄饨,男人在另一端的火炉锅前忙活。摊前的小木桌前有人坐而食之。杏花喜欢喝馄饨这种南方传过来的荤面食,她觉得比北方的饺子好吃。馄饨皮薄肉多,能看得见的薄皮裹着肉红的香。而且,馄饨的汤也讲究,清沸水冲泡一些香菜、虾米,佐以脆而咸甜的腌萝卜,再点一两滴小磨香油,香气扑鼻,好闻又好喝。不象下锅的饺子汤,清汤寡水一股子面味。总之,馄饨 比北方的饺子讲究,吃起来颇有仪式感。杏花在县城唱戏那会就喜欢吃。可惜,西颜集没有卖家。要是平常,杏花碰上馄饨摊不觉饿也会坐下来一碗。吃的是那种感觉、一种回忆。可是,今天她心急如焚,不光没有食欲,也完全没有心情。她恨不得立刻飞到儿子耿大彪跟前。
耿万财和耿建儒低声碰下头,决定先找到耿大彪来徐州所看的医院,找到他本人再说。可是,传信的人光说耿大彪被拉去徐州抢救,没说清在哪个医院。两人觉得大概率会把耿大彪送到市中心的“彭城县公立医院”。这所医院是政府拨款投资新近建立起来的大型医院,占地面积大,前为一栋二层洋楼门诊部,后院为平房住院部。医疗条件和水平都在徐州首屈一指。耿大彪不会想不到这里。由于教会医院离中山桥不远,三个人没有再上车,而是沿着眼前的中山路往南步行。
徐州城四面高,中间低,为一盆地状。市内主要的十字马路连接着东、西、南、北四个进出城的方向,皆有坡度。“彭城县公立医院”位于统一街“权瑾大院”的后围墙对面的中山路西侧,没走多大会,耿万财等人便走到了。时间还早,但是医院大门上的小门已经打开了,大门处有人把守。耿万财安排老刘找个地方把马车停好,让杏花和耿建儒在医院大门处等候,自己和大门门卫打声招呼说是到住院部找人,便进到院里。
穿过门诊楼的过堂,来到后院。后院中间是一个砖砌的花坛,花坛里开放着鲜艳耀眼的黄色菊花,中心一棵碗口粗的长青马尾松。花坛三面都有平房,南北两侧是普通住院病房,西平房北侧三间是医院的库房,南面几间是单间病房。耿万财的心情都写在他的脸上,他的双眉紧凑,面色冷峻,小嘴唇死死地并在一起,两边的嘴角往下撇着。看得出他在强忍住内心的波澜。天已大亮,院子里不断有病人或陪人进进出出盥洗和打水。耿万财没有问人,而是自己从北病房的东头第一间开始往里瞅,寻找里面有没有耿大彪。北边的平房没有找到,耿万财顺着从西平房又开始寻觅。终于在库房南面的第二间病房内看到了熟悉的马志武坐在病床沿上,耿万财定睛细瞧,病床上躺着的正是自己的儿子耿大彪。耿万财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
“大彪!”耿万财一声呼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马志武见是耿万财,忙起身站了起来:“耿老爷,这么快就赶来了?”
“达!”耿大彪看到自己的父亲进屋,虚弱地喊了一声耿万财,眼泪下来了。这个时候,耿大彪最想念爹娘,仿佛自己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幼童,需要父母温暖的怀抱一样。
耿万财快步走到病床前,右手拿起儿子耿大彪的左手紧紧握住,左手掀起盖在耿大彪身上的被子,耿万财急切地想知道耿大彪的伤情。只见耿大彪的腰部被白色的绷带缠绕着,腹下部有红色的血渍沁出来。耿万财紧咬牙关,弯下腰细细察看。“是贯穿伤,昨天来到徐州医生就做了手术,清理了内部伤口,说没有生命危险。”马志武在一旁解说着。
“现在腰部以下没有感觉,医生说看看恢复情况再说。”耿大彪补充说道。
耿万财听了,微微点着头,问道:“怎么做的手术?”
“就是清理一下伤口,拍了一个X光片子,片子今天上午才能出结果。医生说,初步判断伤到脊椎神经了。子弹斜了,不然就把脊椎打断了,那更麻烦。”马志武说道。
“保住命就好,保住命就好!”尽管耿大彪的伤情没有超过自己最坏的想象,耿万财仍然被儿子严重的伤情所震惊,他强忍悲伤。具体的情况,他准备等见到医生时再问清楚。“其他还怎么治疗的?”
“昨天从手术室出来后打了消炎针。”马志武回道。
“达,俺娘没来吗?”耿大彪突然问起杏花来,这时候,他才觉得身边缺少些什么。
“噢,我忘了,外边还有你娘和你建儒大爷等我的信呢。因为不能确定你是不是一定住在这个医院,我是先进来找找看看的。”耿万财好像也是恍然大悟一样,自己光急着了解儿子的伤情,把院外的人忘得一干二净。
“我去喊进来吧。”马志武说着就要往门外走。
“还是我出去把他们叫进来吧,这一夜,你娘可是担心死了。”耿万财觉得还是自己出去,见面之前跟杏花交代几句,让她能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儿子是她的命根子,她容不得耿大彪有一点闪失。
姚子佳从医生诊疗室出来,神色凝重,脸上阴云笼罩。医生说,耿大彪的伤势还是很严重,子弹擦着脊椎穿出去的,骨头问题不大,但要命的是损伤了脊椎神经,这是导致耿大彪下半截身没有知觉的原因。能不能恢复知觉,医生没有把握,只能看后期恢复、听天由命。其实,医生的话音姚子佳也听明白了,就是搞不好耿大彪有可能落下终身残疾、瘫痪在床,永远也站起不来。
姚子佳感到心痛。一个党国的优秀青年,前途远大的栋梁之材,象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刚刚升起在地平线上,就被迫静止不动。而且还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亲朋,多么令人惋惜啊!这在职责工作中出现的意外,如果最后真的导致耿大彪瘫痪残疾,怎么给他的父母特别是自己的师妹杏花交代呢!姚子佳陷入深深地自责。今天从县城来徐州路过张庄乡时,姚子佳听取了乡长张体亮关于昨天发生在故黄河大堤上枪击事件的情况汇报。他当即对张体亮进行了批评,指出由于他的工作不细致、事先情况没摸透,以致出现如此惊动全县上下的重大事件,实属不该。看来,张体亮头上的这顶小小的乌纱帽是保不住了。
姚子佳打算回到县城和杨县长商议后,再处置张体亮等人。眼前,必须安稳住耿大彪及其家属的情绪,让耿大彪好好配合治疗、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康复。姚子佳准备通过市党部领导找彭城县上,让他们给“彭城县立医院”打个招呼,尽全力救治耿大彪。
在医院有关人员的带领下,姚子佳穿过后院花坛,紧走几步来到耿大彪的病房。耿万财和杏花等人见姚子佳亲自前来看望耿大彪,立刻从坐着的位子上站起身来。没等姚子佳说话,杏花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还疼不疼了?”姚子佳顾不上安慰杏花,径直走到病床前紧紧握住耿大彪的一只手,姚子佳眼里充满慈祥和关爱,仿佛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杏花也趋上前用手把儿子脚头的被子整理掖一下。
耿大彪摇了摇头。“那个拿枪的人被人群掩护,我没有觉察出来。”上级领导来了,耿大彪想汇报一下昨天在大堰上的经过。
然而,姚子佳用另一只手摆摆,不再让耿大彪说下去。“情况我都了解了,早上来徐州经过张庄时,张体亮都汇报过了。我把从县上带去的有关调查人员留在张庄乡,让他们详细地把整个事件调查清楚,写份报告给县府。”姚子佳放下耿大彪的手臂,转过身子,像是对全屋子里的人说话:“经过张体亮和你们区里人的初步调查,开枪人是当地有人从山东地界花钱顾来的土匪,本人已经被当场打死。此次暴力对抗县区‘土地陈报’工作,性质恶劣、手段残忍,造成的影响很坏。县府绝不会轻易放过,一定会查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对不法刁民缉拿归案、严惩不贷!”说到这里,姚子佳又把脸转向耿大彪,说道:“大彪,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康复重返工作岗位。这次你是因公负伤,临来时,我和杨县长通过气,你在徐州治疗期间的一切费用都由县府承担。”
“谢谢姚主委!”耿大彪努力地想抬头,对姚子佳说道。
“尽量少动身子,尤其是这几天。一切都要听从医嘱。我还要去市党部开会就不多陪你了。”姚子佳用手制止并爱抚地替耿大彪理理额头上的刘海。“你们要安排好大彪的护理工作,明天县府的人会送一部分钱过来。你们不要担心治疗费用。”姚子佳对着耿万财说道。
此时,姚子佳并不想多谈到耿大彪的伤情,特别是不想透露刚才在诊疗室里医生告诉他的话,他认为病情的事还是由医生和家属直接沟通好,自己心中有数但不便多说。和众人又聊了一会,姚子佳觉得自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该说的话也说了,该表态的也表了,姚子佳朝病房门外走去。耿万财和杏花见状忙起身相送。走到花园附近,姚子佳这才把温柔的眼睛放在一脸凄然的杏花身上。说道:“你们俩人在徐州照顾大彪的同时,也要照顾好自己。我回县城之前在三珍斋请你们一顿,算是我对大彪照顾不周的歉意。”姚子佳想抚慰愁肠百结的杏花,但碍于耿万财也在,他决定放弃。他和杏花对视一眼,虽然是短短的一瞬,他读懂了杏花眼里那只有他才能读懂的千言万语。
事情回到昨天下午。耿大彪到张庄乡搞“土地陈报”被人用枪打伤的消息被马志武和小会安排区丁法团回西颜集通报耿万财、耿建儒后,消息不胫而走,立刻就在西颜集街上传开了。牌场、人场、商铺就象刮了一阵风,不留死角。这也难怪,耿大彪具有区长的身份,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颜集区的大事,都牵扯着颜集区的神经,人们议论纷纷。
耿家大院一阵慌乱,消息对于耿万财和杏花犹如晴天霹雳,耿万财听完法团的传报后瘫坐在椅子上久久说不出话来,杏花则是嚎啕大哭。耿大志和彭舒萍在小学校里备课,由于无人通知,反而知道的比较晚,耿万财第一时间没有通知他俩。
耿万财返过响来首先想到的是耿建儒,他要和耿建儒商量,连在西颜集的自家三弟耿万顺都没考虑。杏花在一旁哭得要死要活的,非要立马到徐州城去看儿子,耿万财派人把耿建儒请到自家里商量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耿大彪被枪打,这无论如何是耿万财没想到的。枪是个什么东西?枪不是闹着玩的,那是要命的家伙,被它招着就比“害眼”厉害。尽管法团离开张庄时张体亮已经交代过,回到西颜集汇报不要添油加醋,要保守一些,别惊吓着耿大彪的家人。法团也照办了,仅说腰部被打伤,留下两个小伤口。但是,枪弹之下无小事,最后耿建儒和耿万财商量决定立即动身连夜赶往徐州。因为在西颜集只能两眼一抹黑,干等身在徐州的马志武派人送来消息,这哪行?
耿万财安排耿孙氏抓紧烧锅汤,让耿二楞到学校把耿大志和彭舒萍喊回来,简单吃个饭就准备上路。杏花吃不下,耿万财勉强草草吃几口馍,耿建儒就在耿万财家和老刘一起填饱肚子。吃饭的时候,耿万财交代耿大志几句,要其每天下午要早回家,别在外弄到很晚,和母亲耿孙氏一起看好家。正说着话,耿万财的三弟耿万顺进来了。老大耿万财的这个家院,耿万顺不常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听说耿大彪出事,火烧火燎地来看看情况。
“哥,徐州还要我去不?”耿万顺见已经套好了马车,大哥一行人要去徐州看耿大彪,想跟着过去。亲叔叔对亲侄子的事怎么能不挂心?
“算了,今天这趟你就别去了,我们先去探探情况,到了徐州见了大彪就给你们捎回信,你们不用急。”没等耿万财说话,耿建儒说道。耿万顺觉得耿建儒说的有道理,便不再坚持。“哥,嫂子,你们放心去徐州吧,有我和大志在,你们别担心家里。”
耿万财听到三弟的话,点点头。这个时刻,亲情的作用发挥出来了,俗话说:“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话一点不假。别看弟兄们平时龌龌龊龊、疙疙唧唧的,为点小事都可能吵起来,但是,关键时刻还是血缘关系给力。“恁在家里等信,想去徐州,等接到信再说。”耿万财跟弟弟说道。考虑到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耿万财让杏花收拾几件衣服带上,连同大彪的一起包起来。
老刘驾驶的马车拉着耿万财、杏花、耿建儒前去徐州离开西颜集时,西颜集象往常一样,静谧而安详。已经合黑,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做饭吃饭。只有一盏即将远行的随车马灯晃荡着,仿佛在不断地叩问冷漠无情、闭口不开的黑夜,前方的路到底如何?
送走父母坐的马车和三叔,其他人也各自回家了。耿大志关起大门、插上门栓。给母亲耿孙氏打声招呼,和彭舒萍一起回到后院彭舒萍的房间。小焕娘带着两个孩子回山东老家了,老刘这一去徐州城,前院没有人住。牲灵一到合黑,鸡上圈,猪、羊归位,吃饱喝足后倒也安静。
“这就是私有制造成的悲剧,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铤而走险!”回到自己屋里,没有旁人,彭舒萍这才敢对耿大志被枪击事件发表自己的看法。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特性。”耿大志接着彭舒萍的话脱口而出道。
“我们共产党人就不承认这句话的正确性。我们共产党人要死也是为劳苦大众求解放而死,怎么会为财而死?”彭舒萍用一种奇怪不解的眼神看着耿大志。
“你那么看我干嘛?我说的是古语,是长期以来固定在中国人思想观念里的枷锁。这也证明,要改变中国人的封建思维需要下多么大的气力啊。这也是我们改造中国所面临的难度。”耿大志看出来彭舒萍那怀疑的目光,怕她误会,赶紧解释道。接着,用不可置否的语气说道:“我们共产党人自走上革命的那一刻就是无产阶级,有财也是革命大众的财。”
“我看你可爱得很!你刚才几句说出了我想说的。”彭舒萍想让屋内凝重的空气轻松些。她知道此刻耿大志的心里不好受,内心泛起怜爱,便用语言温暖他。彭舒萍也让耿大彪的话说得激动起来。
耿大志在不大的屋里来回走动,头一回低下,一会仰起。看样子是在思索一件难以拿定主意的心事。
“舒萍,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看如何?”大概是耿大志有些乏身,坐在彭舒萍的床沿后顺势在彭舒萍叠好的被褥上一躺,眼睛眨眨,说道。
“有什么心事?你尽管说出来。”彭舒萍觉得耿家遭此变故,大志身上的压力陡增,自己如果能为他分担一些,也是应该的。
“我想,如果明天或后天俺三叔到徐州城里去看望俺大哥,怎么就一起去。到了徐州,你去老师给我们的地址一趟,我们和徐州当地的地下组织接上关系,为我们下一步的工作提供方向。你看如何?”
“我们俩又想到一块啦!”彭舒萍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这个时候,耿大志还能首先想到工作,让彭舒萍打心眼里高兴。耿大志不是那种把心事掖掖藏藏的人,但也不是喜欢随意表露自己感情的。他喜欢开那种让你轻松而又感到诙谐的玩笑,但正规起来便很固执,在原则问题上,他严格要求自己,也严格要求别人。这一点很是让彭舒萍佩服。
耿大志和彭舒萍商量完组织上的事后,又陷入伤感。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如今伤势不明,自己作为二儿子该怎么办呢?
深秋的早晨,大路两旁的田地里,霜露如雪。树木萧疏,黄叶招摇。在晨雾的笼罩下,田野迷离深邃,一片寂静。耿建儒从徐州城回来的第二天一早,耿万顺亲自赶着马车,车上坐着耿大志和彭舒萍二人,一路颠簸向徐州进发。为防天凉,彭舒萍外罩一件双层马甲,耿大志长袍内填了一件无领长袖短褂。马车棚内苇席上铺一床薄棉被,能坐能盖。耿大志坐在离车辕近的位置,这里靠近三叔,方便爷俩拉呱说话。
“三叔,张庄的那些人胆子怎么这么大,敢找土匪来打官府的人?”耿大志和耿万顺拉起了呱,爷俩虽然都在西颜集,也不是经常见面。耿大志长期在外读书,觉得三叔亲。
“嗨!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土匪六亲不认,光认钱财。只要给钱,什么事都能干出来。”耿万顺随口答道。“张庄大河那一带,自古就是个出土匪的窝,每每也经常出乱子。咱西颜集这些年还算平乎些,以前也有土匪来攻打抢掠。恁爷爷在会时,一般的土匪不敢来闹事了。”
“三叔,俺爷爷是怎么入的‘三番子会’,怎么能在这一片黄河故道上呼风唤雨、混得那么大呢?你能啦啦不?”耿大志对于他爷爷的事也是听老人们拉呱时说的,大部分人光拉爷爷辉煌时期的作为,对早期的情况知之甚少。心里有些疑问。
“这个,这个......”不知道耿万顺是不情愿啦,还是他本身就不清楚,耿万顺对于耿大志的这个问题变得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耿万顺扬起手中的马鞭,朝马的上方甩出一个响“啪”,嘴里一声:“驾!”,马车抖动一下,快了起来。
“大志,你问的这个事是咱耿家的秘密,从来都不对外泄露。你爷爷过世后,咱家更没人提及。我只能给你说,最先是恁老爷爷外出贩运石榴到北平,曾经在北平用倾其所有卖石榴的钱搭救过一位河南永城的陆姓朋友,谁知这位陆姓朋友是漕帮里辈分很高的人物,就收恁爷爷为徒了。”耿万顺靠在马车棚的前门边柱上,点上一锅旱烟慢慢地吸,慢慢地讲道。“可能陆姓朋友做的这件事不大光彩,牵扯人命,恁老爷爷不让对外宣扬。”
“哦,是这么回事。怪不得曾经问过俺达,让他熊了一顿,啥也没给说。”耿大志仿佛舒了一口气。
临近中午,马车进城,黄河故道大堤上专门有看护马车的场子,三人把马车交代安顿好来到“彭城县公立医院”,进到医院后院耿大彪的病房。杏花只要见有人来医院看望耿大彪,必定要哭上一会,掉一阵眼泪。
徐州四道街、坝子街一带,从明清时期就是粮油贸易的集中场所。黄河改道北走后,曾有部分粮行移到城北张谷山一带经营。同治五年,奎河疏浚后,淮北粮船可以直达铁佛市南街,粮行日增,至光绪年间,粮行已发展四十余家。津浦、陇海铁路建成通车后,徐州成为苏鲁豫皖数十县的粮油集散地,粮行发展到百余家。四道街一带粮行林立、购销两旺。其中袁、卜、蒋、李四家家大业大。而在坝子街东头靠近地藏里的街口有一家不起眼的“晋成粮行”,门面不过三间,后有小院。粮行老板是一位四十出头的河北保定府人。这里就是耿大志和彭舒萍几个月来朝思暮想的地下党接头地点。
傍晚,耿大志和彭舒萍给杏花打过招呼后,说到徐州城里热闹的地方转转,彭舒萍是第一次来南方徐州,心里好奇想看看走走。杏花自然是没意见,躺在病床上的耿大彪也推荐大同街一带值得晚上一逛。告别家人,出了“彭城县公立医院”的大门,耿大志和彭舒萍沿着河清路朝东走,来到故黄河边上的民主路拐上迎春桥。过了桥,耿大志问了几位路过的市民,拐弯抹角终于看到的“晋成粮行”的招牌。
周围全是粮行。三间青砖灰瓦的“晋成粮行”拥挤在众多粮商之间。街上往来的行人已经不多,但是大部分店铺仍未关门。灯光从敞开的大门或窗户棱里射出来,把街道映照得不至于看不清街景。耿大志和彭舒萍商量好让彭舒萍进到屋子里接头。
“老师交代的接头暗号记清没?”临到“晋成粮行”的门口,耿大志不忘提醒彭舒萍道。
“记住了,都烂在脑子里发芽扎根了。”彭舒萍莞尔一笑。
“上!”耿大志调皮地在彭舒萍的背后推了一把。彭舒萍回头瞅了耿大志一眼,转身进了粮行,留下耿大志在外放风观察。
此时,屋里有两个人。一个看起来是老板身份的男子在用珠算核账,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手拿针线在补装粮食的麻袋。见一位女士进屋,男老板一愣,忙问道:“你有什么事吗?这么晚了还买粮食?”
彭舒萍尽管有思想准备,可心里还是“砰砰”地跳,激动万分。她走到柜台前和老板的眼睛对视一会,环顾粮店屋内一周,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你们这里卖不卖高粱?”
老板听到彭舒萍的问话,一惊,便合上账本。然后,用一嘴河北保定口音回道:“我们不卖高粱,我们卖黍子。”
“有带壳的吗?”彭舒萍又问道。
“有,得三天以后!”老板温和地笑了。说完,立刻招呼彭舒萍道:“快进来,妮子!”
人民公园位于徐州城东南角,因为公园内有“快哉亭”,老百姓习惯叫快哉亭公园。早在唐代,徐州刺史薛能就在这里的徐州城墙上建有阳春亭,因地势高耸,加上周围有大片荷塘,夏日凭栏观望,荷花映日、碧波涟涟,故“阳春观荷”便成了徐州当年的八景之一。
北宋年间,苏东坡任职徐州知州,应好友京东提刑史李邦直在阳春亭旧址上新建的亭子上饮酒观花。时值盛夏,苏东坡登上亭台,顿感清风爽怀,于是脱口而出道:“快哉,快哉!”为此,把新建亭子命名为“快哉亭”,亭上有苏东坡手书“快哉亭”匾额一块。快哉亭一直是徐州的游览胜地,清代已被辟为公共园林。北伐军进驻徐州后,将快哉亭和周围的荷花池辟为人民公园,占地七十余亩,并修建九曲桥、凉亭、石桥和水阁。是徐州人喜爱的休闲娱乐场所之一,太平日游人络绎不绝。这里的水塘是故黄河在鸡嘴坝决口遗留下来的,和明代开挖的奎河相连,活水清冽,是周围百姓洗洗涮涮的好地方。
耿大志和彭舒萍在公园水塘边的一个茶摊上坐了下来。茶摊是一张简易的木桌,桌子上并排放置六个白瓷碗,旁边搁了一只大青瓷带把提壶。摊主年纪较大,很是热情。耿大志要了两碗热茶。一边喝、一边观察周围的动静,注视身边来去的人。离茶摊往东不远的水塘石岸上,南北五间大瓦房,瓦房背后的阶梯下有几位妇人在洗衣服。大瓦房南连着水榭。大约一袋烟的功夫,耿大志发现东方的水榭内进去一名男子,男子站在水榭围栏边面朝西望了一会水面上的鱼儿,然后,坐了下来,从随身夸的布兜里掏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耿大志悄悄用右胳膊肘轻轻地捣了一下彭舒萍的左臂,喝完面前茶碗里的剩茶,从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两个铜子放在茶桌上,向老年摊主说声“谢谢!”起身向东走去。彭舒萍紧紧跟在后面。两个人没有直接过去水榭,先是绕过假山走到荷花池,佯装看会荷花后,彭舒萍走在前,耿大志落在后沿着一截保留的城墙向西走。两人渐渐拉开了距离,彭舒萍先进到水榭内。
“城与清江曲,泉流乱石间”彭舒萍见四周无人,轻轻吟诵两句诗。
“夕阳初隐地,暮霭已归山”坐在边栏上的青年男子接了两句。两人对视一下,彭舒萍问道:“先生朗诵的可是苏轼的诗句?”
“不,是王安石的!”男子轻声但肯定地回答道。
这是一首宋朝陈师道《登快哉亭》诗正是今天的接头暗号。彭舒萍极力按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冷静地说道:“同志,我们朝东走走。”说完,自己缓缓走出水榭。男子不动声色地跟了出来。
在一棵快要落尽叶子的榆树下,彭舒萍微笑着对跟上来的男子说:“我们可找到你们当地的同志了!”
“欢迎你们北方来的同志!”男子两眼放光,高兴地回答彭舒萍。“我们边走边聊吧。”男子提议道。
“等等,我给你介绍一位和我一起来的同志。”彭舒萍说着,朝不远处的耿大志招了招手。耿大志快步来到二人面前,看到眼前的男子愣住了。对方也怔在那里,一副惊诧的表情。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不一会,分别惊喜地说道:“你是陶春明?”
“你是耿大志?”
“走,咱们到那边的几块石头上坐下来谈。”陶春明手指东方水塘边的一些石头对他俩说道。那里离城墙较近,看样子鲜有人去。
“大志,我真没想到会是你。今天一大早,组织上说有从北平过来的北方同志来联系,现在在西颜集一带活动,特意安排我这个西颜集人过来接头。可怎么也没想到是你这个耿家少爷。”陶春明兴致勃勃地说着。
“我也没想到朝思暮想的竟是同一个街上的美男!”耿大志不忘用幽默的口吻说话。
“哈哈哈!”年轻的笑声飘荡在萧条的秋空中。三个怀揣理想和抱负的有志青年,迈着轻快地步伐,洋溢着活力和激情,仿佛给这个落叶飘零的秋天注入了绿色的希望。
“春明,组织上对我们有什么指示?快说。”才坐定,耿大志迫不及待地要求道。
“我们党刚刚经受了血雨腥风的考验。但是,党没有被打倒和打垮!我们共产党人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和信念,将继续高举布尔什维克的红旗救中国!”陶春明激动地说着,脸上因为兴奋而现出红晕。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无比仇恨和愤慨。他想起了武汉,想起了和他并肩战斗的同志和战友,他们倒在反动派枪口之下的悲壮身影、他们流淌的鲜血。陶春明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拳头,仿佛一拳下去就能砸碎敌人的脑袋。
“组织上要求我们乡村党员,积极在村镇开展工作,发展壮大队伍。积极引导和唤醒农民的反抗精神,同地主老财反动势力作顽强的斗争。如果条件成熟,可以举行暴动,打土豪、分田地是我们党救百姓于水火的法宝。”陶春明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们回去以后,可以以学校的有利条件作掩护,开展秘密工作。你们现在的情况,我也听说了,你们做的很好,希望保持下去。”说到这里,陶春明露出神秘的微笑。他把耿大志拉到自己身旁,贴着耿大志的耳朵轻声地问道:“大志,你不是和晓红要好的嘛?现在你们什么情况?”陶春明用手指了指彭舒萍,疑惑地问道。陶春明想起妹妹晓红和耿大志之间的关系,有点摸不着头脑。
“嗨!人家耿大公子怎么会看上我哩!”彭舒萍听到了两个男人之间的悄悄话,带着嫉妒的口吻澄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