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父母双双决定出去浙江打工时，她才六岁，还没上学。

在她幼小的脑袋瓜里，不知道浙江是哪里，只知道是很远很远的外地。

那是2004年。

她出生于贵州羊磴。

这是个多山的地方，偏僻而贫穷，当地年轻人出门打工者居多，留下来的，多是老人和小孩。

所以，父母外出打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她叫李晓芳，现在是某职教中心的一名美术生。

在她十几年的青葱岁月里，每隔几年就要经历一次迁徙：贵州、浙江、贵州、重庆。

“漂泊”与“留守”，成了她最初的生命记忆。

“狭小”的异乡

对李晓芳来说，她的记忆是嗅觉的。

童年的早晨都是以爷爷婆婆煮早饭的气味开始的，伴随着老人们吆喝孩子起床的唠叨声开始的。

她的记忆也是听觉的。

当然，她童年的记忆，更是视觉的。

很多时候，婆婆爷爷带着她，逛山，累了，坐在故乡的山坡上，看太阳慢慢

移动，东升西落，看扛锄头的农人慢慢回家。

故乡没有很高的山，有山坡。

天气极佳，天空极蓝，偶尔还有白云飘过。

绿油油的草地，间或有野花夹杂其中，满山坡的树木，色彩鲜明，给童年的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年后，她入学了，父母把她接到身边。

于是，她就像只候鸟一样，第一次迁徙到浙江，在浙江潘郎小学入学了。

一个昨日入城市的乡间幼童，见惯了鸟语花香、鸡鸣犬吠，能适应车水马龙、繁华喧嚣吗？

父母在温岭的皮鞋厂上班，为了挣钱，如旋转的陀螺，忙得团团转，根本无暇分身照管年幼的李晓芳，又他们又怕无人看管的孩子出去学坏、被拐骗，于是规定，放学回来，李晓芳就只能呆在家里。

作为一个外来生，与当地同学之间的交往又不多，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放学回家，便觉得闷在屋子里的日子太长。

对于一个尚在读小学的孩童来说，房间的天地未免过于狭小。

作业做完了，便看父母买的儿童书，故事精彩不说，最吸引她的，还是书上的那些图画。

故事看完了，总觉得那些画影浮上书面，掩盖了字句，驱之不散，拂之不去，像水面上的影子，打碎了，又抖呀抖的抟成原形。

反正也无聊，就撕下一张作业纸，蒙着书上的图形，依样画葫芦，乐此不疲。

有些事情的发生是很突然的，没有任何征兆，仿佛一棵小草绊倒了一头大象般叫人感到不可思议。

但它确实发生了。

她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被父母关在屋子里，正是因为无意中的描摹，让她爱上了绘画，一发不可收拾。

画笔会说话

三年级，美术课上，老师叫一群孩子发挥自己的想像，画水果。

语文课堂上，才学了《少年闰土》，少年闰土手捏钢叉刺猹，守护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地。

她于是受此启发，干脆画个大大的西瓜吧。

又用七色水彩笔，涂上绿颜色，东看西看，觉得颜色不够艳丽，这种绿色，远不如家乡山坡上那些野草深，于是，再用另外的颜色搭配，似乎让西瓜更加艳丽。

这幅色彩独特而怪异的西瓜画，在一大群中规中矩的图画中脱颖而出，让老师颇为惊奇，直夸画得好，把它贴在教室墙上，以示奖励。

这太让一向自卑不爱说话的李晓芳兴奋了。

想不到，信手涂鸦的画能得到老师的欣赏和夸奖。

她兴冲冲回家告诉父母，父母也很兴奋。

过了几天，父亲回家，带给她一盒36色水彩蜡笔，以替换以前的七色蜡笔。

父母的想法，并没因此而打算让她学美术——那是太遥远的东西，不是像他们这种打工人家孩子能学的——多些色彩的蜡笔，无非是好让孩子更能打发独自在家的寂寞而己。

只是，每个人都有某种容易被点燃的情感，那被老师贴在墙上的西瓜画，爸爸那36色水彩蜡笔，把她绘画的热情空前点燃了。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这个爱好，让她不但获得了内心的喜悦，打发了独自在家的寂寞，更让她收获了意外的惊喜。

五年级时，学校举行校园手抄报比赛，她这个外来生，一个外来务工者的子女，在浙江的这所小学校里，获得三等奖。

虽然只是一个三等奖，她已经很满足了！

这之后，内向的李晓芳相继获得“校园道德标兵”荣誉称号、期中进步奖、温岭市李林杯“关爱明天.普法先行”法律法规知识竞赛优胜奖。

想起第一次进到这个陌生的异乡学校时，感觉自己像是在凤凰窝里的一只丑小鸭。

而今，这只丑小鸭，也可以慢慢蜕变，虽然不一定变成天鹅。

纵然是一只候鸟，也可以努力向上飞，也可以飞得更高！

身的漂泊，心的坚守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爷爷病重。

父母从浙江拖儿带女回贵州老家。

每年的寒暑假，其实李晓芳都是要回去的，只是这次不同，是永别了这个地方。

这只侯鸟，在浙江呆了六年后，再次迁徙，重返贵州老家。

在贵州羊磴中学开始了她的初中生活。

已经适应了的环境，突然改变，总是让人觉得别扭。

初一上学期，爷爷过世。

父母商量，在土里刨食，终不是办法，尤其是爷爷生病欠下不少债，大女儿读初一，小女儿也开始到了读书的年龄，正是花钱的时候。

一合计，还是出去打工才是门道，这次不去浙江，去广西桂林，村里有人去了那里，正好也有个照应。

这次的她，不是候鸟，而是留守了。

虽说是故乡，但似乎什么都变了，包括语言，包括各种习俗。

那个无形的厚障壁，一直埋藏在她内心深处，只是没有打开那扇紧闭的心窗。

跟才到浙江一样，她不喜欢凑热闹，喜欢耍单片儿。

看起来无比随和，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的朋友圈子消瘦得像一层薄膜，放学回家，她一度像长在空中的孤树，找不到归宿，只得把所有的激情寄托在书本里，寄托在绘画上。

那一年，她获得贵州羊磴中学“留守儿童”优秀表现奖。

她本来是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绝来开始她的新生活的，不过，命运让她又一次当候鸟。

父母终究还是不放心她，于是，在重庆的姑姑承担起了父母的责任，初二时，她转学到了重庆某乡镇中学。

也许，她命里是注定当候鸟的吧，终归是鸟，就要努力飞得更高。

好在，她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漂泊，毕竟有她喜爱的绘画伴随着她，那些一直藏在心里的爱好像草一样，郁郁葱葱，让她在远离父母的日子里找到快乐和收获。

在初三时，她又凭借自己的绘画，获得就读学校的校园艺术节手抄报二等奖。

在去年，又获得所读中职学校的校园艺术节手抄报三等奖。

寡言少语的李晓芳，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

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在美术这条道路上获得所谓世俗的成功，但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于她而言，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足矣。

人总有东西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弃的，多么卑微的人生也有美好的坚持。

每个人，都守着一个时空，守候在那里，等待着飞翔。

就像候鸟一样。

不过是又一次迁徙，而已。

她是我的一个学生，与世人印象中的优秀学生相比，她的确是差得太多，而且也基本上没有可写的地方。

不过，这个小小的少女，却深深地打动了我。

算算看，她的经历，用苏学士的话来说，心未如已灰之木，身却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浙江、贵州、重庆。

祝福你，我的姑娘！

愿你无论如此，坚持自己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