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作者:韩江
英惠的噩梦
在一个平凡的工作日早晨,小郑起床后,发现上班即将迟到,他急忙走出卧室,埋怨妻子英惠没有叫醒自己,却一脚踩在了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上。
他低头一看,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瞬间清醒:英惠穿着睡裙,头发蓬松地蹲坐在地上,正在将冰箱里包装好的肉食,一块块丢进巨大的黑色垃圾袋。
小郑怒气冲冲,大声质问英惠在干什么,英惠没回答,手上动作却没有停止。小郑被这种冷漠激怒,猛地抓住英惠的手腕,试图阻止她的这奇怪的行为。
英惠被迫放下了袋子,揉着自己被掐红的手腕,平静地说:“我做了一个梦。”
这句话让小郑感到不安,甚至有些恐惧,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
昨晚凌晨四点多,小郑起床上卫生间时,发现英惠待在厨房。她穿着单薄的白色睡裙,赤脚站在地板上,望着冰箱一动不动。小郑以为英惠在梦游,走到了她身边,发现她是清醒的状态。她低声对小郑说:“我做了一个梦。”
英惠没有说她梦见了什么,整个人显得神秘又悲伤。她转身走向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小郑回到卧室时,看见英惠蜷缩着身体,静静躺地在床上。他知道,自己只要伸手,就能触碰到英惠带有温度的身体,给她一点安慰。但是他一点也不想伸手,甚至不想和英惠说一句话。实际上,他并不关心英惠,也不想在她身上花一点心思。
因此,到了第二天早上,英惠再次说起那个梦时,小郑感觉到那个梦不同寻常,但依然不想深究。他急着去上班,也就只好任由英惠丢掉肉食了。
晚上小郑下班回家时,英惠已经做好了晚餐。和以往的丰盛晚餐不同的是,餐桌上没有一丝荤腥,只有生菜、大酱和泡菜,以及一碗简单的海带汤。
小郑不喜欢这样的晚餐,打开冰箱一看,肉食全都被清空了,就连鸡蛋也被扔掉了。并且,英惠告诉小郑,鲜牛奶也不会再送来,因为她无法忍受那些东西放在冰箱里。
小郑看着英惠平静的脸,没想到她还有如此自私、任性的一面。他疲惫地回到餐桌上,面对着清汤寡水的饭菜,脑中浮现出英惠从前的模样:那个厨艺极佳、热爱美食的女人,每次在烤肉架前,都能熟练地用剪刀和夹子处理肉块,这让小郑很满意,因为符合他对“好妻子”的要求,能够让他的日子过得舒服。
可是现在,只是因为做了一个梦,英惠就变了。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英惠。
英惠的梦里充斥着血腥和暴力,梦境开始时,她独自一人站在黑暗的森林里,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腐败的气味。她看不清前路,只能用手拨开枝叶,摸索着往前走。忽然,她看到远处有微弱的灯光。那光从浓密的雾气中穿透出来,指引她走到一座破旧的仓库前。仓库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得无法动弹。
仓库里面悬挂着无数巨大的红色肉块,血水滴到地板上,形成一片片暗红色的血泊。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肉块当中,而且无论怎么走,前方总是有新的肉块。她筋疲力尽,饥饿促使她捡起一块掉在地上的肉,生吃了下去。
后来,她终于从肉块丛中逃了出来,看见很多家庭在溪边野餐,欢声笑语与食物的香气交织成一种近乎梦幻的画面。然而,她却害怕得不敢靠近,因为她浑身是血。她转身躲到一棵大树后,无法忘记自己咀嚼肉块时的感觉。醒来后,她便决定不再吃肉了。
丈夫的困扰
从冬天到春天,英惠始终拒绝吃肉,在家也不再做肉食。小郑起初抱怨连连,后来发现自己确实无法改变英惠的决定,就只好接受了。
英惠变得越发消瘦,原本高耸的颧骨更加突出,如果不化妆,脸色就会苍白得如同病人一般。有时,小郑自嘲地想,如果所有人都像英惠这样严格地戒掉肉食,世上一定没人再为减肥发愁了。不过,他很清楚,英惠的消瘦并不仅仅是因为吃素,还因为她的梦。那些梦几乎让她彻夜不眠,慢慢地消耗着她的身体和精神。
过去的英惠不是这样,她有一份在家做的兼职工作,除此之外,她打理家务,买菜做饭,早睡早起,生活规律。可是现在,无论小郑多晚回家,都会看见英惠坐在客厅里,既没有看书,也没有上网,只是目光空洞地发呆。
每天早上五点,英惠才会躺上一会儿,但不过一小时,她就会起身为小郑准备早餐,自己却一点也不吃。并且,英惠拒绝再与小郑亲昵,因为觉得他身上有“肉味”。
小郑担心英惠得了偏执症或妄想症,然而,英惠依旧会买菜、做家务,周末甚至会拌几道野菜,或者用蘑菇代替肉做菜。如果放在当时流行吃素的背景下,这一切看起来似乎也很合理。
于是,小郑觉得,不管英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自己的日子能够维持下去就行。
然而,英惠的变化还是影响了小郑的正常生活。那天,社长邀请小郑带英惠参加晚宴,这对小郑来说意味着上司的重视,因此他希望英惠不要出差错。由于英惠脸色太差,出门前,小郑还要求她简单化了妆。
到了餐厅,宴会的气氛热烈,社长、部长和他们的夫人们都聊得很开心。小郑本来以为,只要英惠少说话,安静地跟着就不会出问题。
可是,当第一道菜——凉拌牛肉端上桌,服务员准备为英惠分餐时,英惠突然开口说:“我不吃。”
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座的所有人停下动作。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英惠,惊讶中带着不解。英惠又提高了嗓音说道:“我,不吃肉。”
“你是素食主义者吗?”社长笑着问她,以此来缓解尴尬,并且说起流行的吃素风潮。
英惠平静地摇摇头,说:“我只是不吃肉。”
众人讨论起吃肉和吃素的利弊,还问起英惠吃素的原因,英惠泰然自若地开口回答道:“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小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不希望其他人知道英惠那个奇怪的梦,赶忙打断了英惠的话,解释说,英惠肠胃不好,不吃肉之后才感觉舒服一些。
这个理由看起来很合理,在场的人似乎也表示理解,但是小郑并没有因此好过一些。因为英惠冷冷地坐在餐桌边,全程只吃了一点泡菜和南瓜粥,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别人嘴唇的动作,盯着残留在每个人嘴唇上的芝麻油,显得十分怪异,在座的人也因此感到不快。
聚餐结束后,小郑感到暂时松了口气。他知道,这顿饭彻底毁了他在同事面前的形象,他最担心的,并不是上司和同事是否将英惠看成怪物,也不是英惠在这样的场合受到了怎样的折磨,而是自己的工作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丈夫的干预
开车回家的路上,小郑反复回想宴会上的细节,上司和同事们探究的目光、隐隐的嘲笑,让他觉得尴尬又狼狈。可是英惠不同,她靠着车窗闭着眼,显得疲惫又无所谓。
小郑一度想发火,质问英惠知不知道她的那些怪异举动也许会害自己被解雇。但是他忍住了,他觉得在过去这几个月中,英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自己的愤怒和劝解都不会改变任何事。那种感觉,就像是英惠的内心有着自己无法触及的深渊。
回到家后,英惠径直去洗漱,然后走进了卧室。小郑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考虑应该怎么办。最终,他下定决心,要把英惠的情况告诉她的家人。
小郑拨通了岳母的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带着倦意,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晚打来电话。小郑尽量克制着情绪,讲了英惠由吃素导致的身体消瘦,并且还抱怨,因为英惠,自己已经很久没在家里吃过肉了。
岳母惊讶又生气,让小郑喊英惠接电话,但小郑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把英惠从房间里喊出来。岳母决定,明天早上给英惠打电话。在挂断电话之前,岳母不断地向小郑表达着歉意。
接着,小郑又联系了英惠的姐姐仁惠,把刚才跟岳母讲的内容又说了一遍,得到相同的惊讶、道歉和许诺后,结束了通话。小郑甚至还想,要不要打给英惠的弟弟,但最终觉得这样不合适,就放弃了。
英惠的母亲和姐姐,都相继给她打了电话,劝她要吃肉,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每到周末,母亲就会打电话给小郑,询问英惠的情况,得知她依旧我行我素后,非常生气。英惠的父亲也动了怒,在电话里对着英惠破口大骂。英惠默不作声,把电话放在桌子上,走进了厨房,之后就再也没出来。
父亲毫不知情,继续在电话里嘶吼,小郑只好拿起电话说:“爸,对不起。”
让小郑大吃一惊的是,父亲竟然说:“不关你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英惠的父亲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讲话从不顾及他人感受,人生最大的骄傲就是参加过越战,喜欢反复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他对英惠非常严厉,英惠十八岁时还在挨打。正因为如此,他的道歉让小郑感到不可思议。
最后,父亲说,等下个月他们到首尔举行家庭聚会时,再好好解决这件事。
随着夏天的到来,小郑觉得英惠的表现越来越超出常规了。在过去这段时间,英惠只是不穿内衣,不介意乳房的轮廓被暴露出来,可现在,她在家却直接不穿上衣了。小郑下班回家时,发现英惠只穿着一条裤子,坐在地板上削土豆。
小郑迅速把家门关上,生怕有人从走廊经过时看见这一幕。他问英惠为什么不穿衣服,英惠说觉得很热。可是,房间里开着空调,温度很低,英惠的肩膀因寒意起了鸡皮疙瘩。
小郑很想把这句话当成玩笑,但英惠态度严肃,让他笑不出来。他只有期待,英惠的家人能够改变她奇怪的行为,让她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