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段式的纪录片,展现了三个视点人物,同时也展现了围绕着三个人物的三个家庭。三个人物,一个是巨大现代都市中,为先天疾病折磨的小乐,一个是漂泊在海南,以养马为业的北方汉子赵晨,第三个则是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族男人关布。
三个差异巨大的人物,因马而具有了某种精神层面的相似之处。
影片中的马,是实体的马,物质层面的马,同时也是虚化的马,象征意义中的马。
这两种马,虚实相生,互为映照。
实体的马,是hope里承担疗愈作用的温顺生灵;是被带到天涯海角、具有名贵血统的良驹;也是内蒙草原上的牧民关布放牧时代步的工具。
象征之马,或者说心灵之马,于小乐而言,是根植在他内心中、对自身肉体的掌控,是底层生命状态的元初之马、是纯真之马;于赵晨,则是自由与野性之马;于关布,则是生存与守护之马。
一、小乐的元初之马
我们从影片中得知,小乐患有脑瘫,无法控制情绪和身体,除此之外,他具有正常的智商,甚至更加聪慧而敏感的头脑和感情。这是幸运的,同时亦是巨大的悲剧,甚至可以说这简直是对生命的折辱。聪慧的头脑让小乐深切地感受到命运对他的不公,宛如精灵被囚禁于泥塑之中,所以他悲愤,他痛苦。影片中那段失控的情绪爆发,他大声诅咒着母亲“为何不去死”,但实际上我们感受到的是小乐对自己的愤恨,他的潜台词其实是在质问:这样的我,活在这个世界究竟有何意义?
这段情节是在篇章的偏后部分,在此之前,我们已经看到过小乐在马背上的喜悦与快乐,因此更能对照出两个状态下,小乐的情绪变化,同时也多少能体悟到小乐的痛苦。
马背上的小乐之所以会安宁祥和,因为他能感受到身下那匹庞然大物(相对他来说)律动的肌肉,而那恰恰是他所缺失,所希望拥有的对自身机体的掌控。对小乐而言,马的慢步带给他的是人类行走的节奏感,这让他短暂地体验到了自由行走的无上喜悦。我们不知道那短暂的几圈漫步时,小乐心中涌动着什么样的心念,但我们或可猜测,那时刻,小乐潜意识中的那匹生命底层的元初之马正在扬蹄长嘶。
二、赵晨的野性与自由之马
北方汉子赵晨,远赴海南,牧马天涯。
本应该“踏花归来”的马蹄,却踩踏在南疆沙滩与浪潮之中。
奉行不婚主义,不想生儿育女,浪子赵晨,拥有野马一样眼睛的男人,在影片中出现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是一家之主,是丈夫,是马场的主人。妻子讲述着两人的相遇相知,乃至最后喜结连理,无论是话语中还是眼眸里都是对丈夫的浓浓爱意。
反观赵晨,三句不离马。对马,赵晨是真爱,事必躬亲,钉掌、梳毛、治病,关心与爱护之情溢于言表。每匹马他都了如指掌,特别是死掉的,讲述这些的时候他的眼底充溢悲伤。
很快来到篇章的后半段,画面一转,他以沧桑的语调叙说离婚之事。
这时屏幕外的我们才得知,这个有两个孩子的父亲已经重新恢复成单身状态。
酒吧中,灌满风沙的沙哑歌喉响起。
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拒绝被改造,拒绝被束缚的赵晨嘶吼着吟唱着,似乎要化身歌声中的那只鸿雁,在遥远的天空中翱翔。
我们返回去看他讲述那死去的三匹马,他说马骨还埋在院子中,他眉宇间阴翳笼罩。
他真的说是的是马吗?此时此刻我们方才知道,他说的是马,却也不仅仅是马。
那三匹死去的马,亦可看作是他为了家庭与爱情,曾经亲手杀死的、内心中渴望漂泊与野性的自由之马。
三、关布的生存与守护之马
第三章中扑面而来的就是旷野,是广袤的呼伦贝尔大草原。
浩荡长风呼啸着吹拂而过,关布坐在草地上望着棉花团一样徜徉在草地上的羊群。
他身旁是两匹马,乖顺地站着,陪伴在主人身旁。
如果忽略关布的穿着,忽略背景中缓慢旋转的风车扇叶,关布和关布的祖先们或许并无不同。同一片苍穹之下,同样的马背之上,同样的荒野草原和同样的生活方式。
当然,也只是暂时没变,关布这一代或许还能延续这几千年来祖先的生活方式,但下一辈却已经在科技和时代变迁的浪潮下不再适应追逐水草的游牧生活。相比马,他们更喜欢容易驾驭的摩托车。
那达慕大会上,少年们在荒野中策马奔驰,下了马,捡起手机讨论的却是上千块一双的运动鞋。闲暇时,他们不吵不闹,而是各自安安静静坐在沙发里,沉浸在网络世界中。关布的女儿,影片开始的时候得到的礼物是做工精致的漂亮马鞍,影片快要结束时,展现给我们的则是新款的智能手机。
即便是关布自己,骑在马背上的时间也慢慢变得越来越少,代替马匹的是皮卡汽车。
和小乐及赵晨不同,于关布而言,它们很纯粹,是放牧时代步的工具,是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甚至是生存本身。而如今,这生存本身也受到了威胁,气候的变化导致牧草减少,有限的牧草要供给羊群,羊吃剩下的才能用来养马。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当羊吃不饱时,马只能忍饥挨饿。
关布说蒙古马的生命力很顽强,能从40 厘米厚的雪下挖草充饥。
但顽强的又岂止是蒙古马呢,更是他这个坚韧的蒙古族汉子。
偶尔酒酣之后,关布会说起自己的出身,父母早亡,自己成为孤儿,却像坚韧顽强的蒙古马一样长大成人。如今,他不仅有了家庭,还有一个聪慧健壮的女儿。为了女儿不像他一样那么凄凉地长大成人,关布不辞劳苦地放牧庞大的羊群,没有放牧过的人难以体悟那种感觉,广袤草原,草多羊多,人却很少,置身其中,孤独寂寥,头顶是无边无际的苍穹,脚下是绵延到天际尽头的旷野,陪伴他,或者说守护他的只有身边的马。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对于女儿和妻子,关布其实也是那匹守护之马。
有一句话说,世间没有神,但凡人却有神性。“神性”其一是人的精神性主体,人在社会中主要是以一个精神性的存在而非物质性的存在;其二是人作为万物之灵长的精神性存在,除了有日常生活的本我的层面外,还有一个超我的层面的存在,这就是物性之外的神性。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不朽,是因为创造者用全身心的能量汇聚一体来成就了作品,这就是人的俗世中的神性,使作品具有了超越时空的精神不朽。
《马背之上》就是这样一部暗藏“神性”的作品。导演以镜头观察凡人,以悲悯的目光测量命运的走势,记录人间的万象。更可贵的在于,他对这命运既有清醒的洞悉,又能担当起命运的重压,并在不懈怠的担当中悲悯一切受难受辱的生灵。
看完电影,我忍不住去想,“马背之上”,这个题名似乎隐藏着更深的寓意。
马背之上有什么?导演并未明示,但我们其实是知道的。
影片中,马背上是小乐,是赵晨,是关布,但同时,也是千百年来马背上的骑者,是千百年来它肩负的挽具,它驼过的货物,更是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苍穹。
所以,马背之上的下半句是苍穹之下。
苍穹之下是什么?是芸芸众生,是无数个小乐、赵晨和关布,是无数困顿在冰冷现实,束缚在红尘之中,囚禁在病厄牢笼的本真之马。(寒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