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访谈录》张英 岳麓书社/浦睿文化

巴黎奥运会虽然已落幕，但在这个热血夏天留给我们的余温还久久不散。许多年后，我们也许还会想起塞纳河两岸那前所未有的开放空间开幕式，其法兰西风格的独特浪漫，将在奥运舞台留下一笔。也有许多人在这个时刻会再度想起十六年前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热火朝天地讨论哪边更美更具创意。当然，艺术不必非有高下，不同的风格，不同的风情，同样展现出一国深厚的历史与人文精神，同样彰显出人类向更快、更高、更强——更团结的进取，便是美美与共了。只不过，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对于中国人来说，无疑有着更加特殊的意义，由张艺谋导演的那恢弘壮丽的开幕式表演令世人惊艳，也令我们自豪，持久不衰。这些情感，在翻阅《张艺谋访谈录》一书的相关章节时，再次点滴汇聚，逐渐喷涌而出。

这是由著名媒体人张英女士对张艺谋做的长篇访谈合集，关于他奥运会工作的对话，占了将近一半篇幅。采访时间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第二天，趁着海内外传来积极反馈的热乎劲儿，初步卸下重担的张导，话语中虽难掩兴奋和“石头落地”，但依然保持着一个资深艺术工作者的审慎和冷静，对这项光荣而艰巨工作的个中细节娓娓道来。时隔十六年，中间历经伦敦、里约、东京、巴黎四届风格迥异的奥运会，世界范围内也经历了疫情和局部战争，时代、心态和审美相随都有了巨大的变化，再去重看张艺谋当年掏心掏肺的在场讲述，难免又有新的感触，也再次被本世纪初的那份昂扬开放的热望所笼罩、被中国献给世界的那颗赤忱之心所感动。

“壮丽的视觉盛宴”“满汉全席”“独一无二的盛事”，这是2008年8月8日开幕式后海外媒体传递给张艺谋的评价。从2000年的申奥宣传片《新北京，新奥运》开始，张艺谋历经八年的奥运时间，终于结出了较为美丽而满意的果实。这几年，他和团队的压力可想而知。尽管他是经验丰富、早已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的著名导演，但导演一部电影，和导演一场全球瞩目的体育盛事表演，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一部电影导不好还有下部，奥运会是第一次在中国举办，百年的机遇，在全国人民的殷切目光和高期待值中，若办不好，岂止“无颜见江东父老”，因此“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电影导演可以考虑个性化表达，很多末节小事是不用操心的，但作为奥运会开幕式的导演，必须要考虑绝大多数人的观看体验和审美心理，任何流程、细节都要经过一层层论证、汇报、审批。艺术上，自是众说纷纭，技术上，既要有新奇的创意又要考虑能否落地实现，既要运用最新的多媒体技术又要确保稳定效果。可以说，在真正坐到“总导演”的这个位置之前，张艺谋就深知将要面临什么、担负什么。开幕式音乐总监陈其钢笑称张艺谋是“妥协大师”，“妥协”在这里并不是贬义词，而是一种客观的事实。

首先要考虑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要给人们、给世界看什么。中国五千年历史孕育了深厚的传统文化遗产，要素多样，但表现哪些、怎么表现，是个头绪纷繁的难题。为此，张艺谋和团队征询了各界人士、外国友人的大量意见，他还亲自上网看普通网友是怎么说的。他发现，大部分人的想法是，有奥运会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盛大机遇平台，当然要尽情把家里的瑰宝拿出来展示，“吓你们一跳”。这当然是应有之义，但张艺谋认为，还应有“第二句话”，也就是要体现中国人在自身之外所具有的包容、亲和、宽广的胸怀，那是“民族自信了才会有的胸怀”。有个外国人告诉张艺谋，不要在文艺演出上有那么大压力，因为那一天已经是中国人了不起的节日了，“全世界204个国家的运动员、优秀的年轻人，那一天站在你们体育场的地上，这已经是伟大的了”。这启发张艺谋从“人类性”的高度去设想。因此我们看到，开幕式有四大发明、水墨画、戏曲、武术等传统历史文化的演绎，也有向全球征集的笑脸、中外歌星携手站在“地球村”上唱《我和你》、全世界运动员共同完成画卷等环节，展现了中国性和世界性的融合统一。

开幕式上，开场的击缶而歌、活字印刷、孔子三千弟子诵《论语》、和平鸽舞动等，都是极富冲击力的团体大型广场艺术，迄今都是人们回想起来印象深刻的环节。但与此同时，网上也涌现了“人海战术”的评价。开幕式第二天，张英向张艺谋抛出这个问题时，张艺谋认为，“人海战术”并不应该被作为贬义词，因为广场本身就是使人们聚在一起产生力量和激情的场所，因此广场艺术一定要使用某种“人海”的观念，尤其是在鸟巢这么大的空间，还要兼顾现场和转播两种不同的观看体验，人少是无法达成效果的，“装置、科技都是死的，人才是最灵动的”。在所有的环节中，他也是对人的表演最放心，因为他相信，以中国人的努力、聪明和志气是一定可以圆满完成这样复杂的演出的，某种意义上说，这样高质量的“人海”效果也是只有中国人才能做到的。

参演人数也并不影响风格的展现。无论是水墨卷轴的打开、敦煌飞天的起舞，还是长城上开出的艳艳桃花、海上丝路的扬帆远航，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中国式的梦幻和浪漫，这也是张艺谋希望传达的图景：“一个民族自信了，它才会梦幻和浪漫。”外国人对中华民族、中国人的刻板想象总是很严肃、拘谨的，他希望能呈现出另一种具有现代性、世界性、包容性的自信与浪漫风貌。在这个基调之下，“不妨碍是一个人做到，还是一万人做到”。重温这场盛会，一个令人十分难忘的场景是，“活字印刷”表演结束，字板掀开，数千表演者的脸露出来，笑着和观众打招呼，获得全场欢呼——人没有被表演和形式所遮盖。其实在此前一年中，因为技术原因，每次排练时活字模装置都会卡住一两个。人们已经默认了技术做不到那么完美，这种小事故无法避免，反倒觉得很可爱有趣，也让演员放松，说不要紧张，很正常。然而在8月8日正式演出那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一个都没卡，异常顺利。张艺谋感叹，这只能是奇迹了。这里面，实则是人性的关怀，对人的信心与至高的自信。

尽管张艺谋个人认为还有许多提升的空间和未完成的遗憾，但他给团队的努力打一百分。他完成了这个无与伦比的任务，而奥运会也成就了他——连同后来2022年的北京冬奥会，他将以绝无仅有的“双奥”导演的身份，被世人牢牢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