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作家|贾石头:好嘴

冰海谈小说 2024-04-10 02:58:02

古器人是豫西方言,意思是刁钻古怪的人。

古村不但出了好几位古器的男人,而且还出了好几位古器的女人。屎屁股就是其中之一。屎屁股是她的外号,芳名甄红雨。她是庄普的老伴,现年六十有七。庄普是村里最老实的人,当年——也就是他没结婚时,常和村里外号叫活捣鬼的狗旦奔南山小煤窑拉小车。每天,狗旦总是太阳不落山就回来了;他呢,太阳落山还没拉够。他爹叫运子,见他远远地掂着襻绳回来,总不无心疼地臭骂道:“你他妈的是咋弄的?人家狗旦还没你高呢,早早地就窜回来了;你他妈的是鳖,爬也爬够了。”他总是咧着嘴苦笑着说:“我和狗旦叔不是一类人,人家会用脚踩住磅板;我胆小,不敢弄这事。”运子睨他一眼,叹口气说,“窝囊死了!”

正因为他太老实,不敢弄那种窜烟冒火的事,加之运子会说狂话,运子的老伴心小见短,怕儿媳妇吃,白蒸馍到处藏,面缸上划十字,庄普二十四岁成家的那个闺女,不到一年便拍拍屁股回了娘家,再不回来了。老实巴交的庄普也无法,只好瓷着脸奔到人家,按人家的意思,去公社民政部门办了离婚手续。庄普离婚后,运子曾站在自家大门前撂闲缸:“只要有这灰坡坡,就不愁那驴打滚。”某日他又撂了一句:“走个穿红的,来个披绿的。”然而,他用旧式钱褡背着烧饼(礼)走亲托友了好几年,仍没给儿子踅摸个媳妇。在这奔忙的几年中,他也没少将那些走江湖的算命先生请到家里。算命先生大都是那句话:“妻命不透。”真会说话,妻命透还要你算什么命。最后请那位掐指默念了庄普的生辰八字后说:“妻命透,三十六。”真有高人。庄普果真到三十六岁那年才成亲了。所娶的女主人就是甄红雨,外号屎屁股。

屎屁股也是个离婚头。她丈夫是位民办教师,看不上她那张臭嘴,也就是厌烦她会骚猫狗臭地说,和她离婚了。嫁给庄普后,她仍不改本性,什么脏话都能说得出口,使村里那些本家的兄弟们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和她塔腔。但她能吃苦,不多讲究穿戴,加之肚量大,和庄普一心一意地过日子,村里人都说,庄普人老实,上天给他预备了一个地道女人。某日,她冲一位本家的长辈说脏话,庄普喝斥了她两句,她竞钻进被窝里,蒙头睡起来。快中午时,庄普见她仍不起来,怕她气出毛病,趋床边看。当看见枕头旁的馍、饼干时,忽出又笑了。他知道妻子没生气。

如今,她的两个儿子都结婚有子,她和庄普种几亩薄田,养一头母牛,两只山羊,小日子过得风声水起,有滋有味。村下东岭根有孔十二丈深的小煤窑,是清朝道光年间村里一位叫庄虎的农人雇石匠打下的。村里的老年人常说,当时打一升石渣值一升麻钱哩。这孔小煤窑打透后,也就是打到煤上后,二百多年来,开开停停,停停开开。好处是,东西两沟的村民们相应地活套一些,毕竞是黑码头,车如流水,金钱也如流水嘛。坏处是,古村,东岭村,南洼村的半大孩子们,一旦在学堂里读不进去,便刷刷地将书本一撕,跑到窑上拉小车抓现钱。解放后,小煤窑又停了,一停就是二十多年。想不到七五年冬日,南洼村的朱宏光和朱屯麻,做通了三个生产队队长的工作,将这孔小煤窑又给淘开了。各队都派了好几名壮劳力,庄普也去了。三十多年风起云涌,窑上换了好几个头头,用现今的话说,换了好几任经理。庄普是下苦人,加之太老实,先在井下拉小车、挖煤、推大车;近年来上了岁数,经理赵狮子让他值夜班护场,每班二十元。屎屁股贵贱不让他干,说钱太少了,打发要饭哩;坐哪歇着,出口气还匀实哩。庄普说:“你知足吧,歇着谁给你一分。”

这天早上,屎屁股到三里外的首戕镇买油,看见很多人伫立在小学大门右边的墙下,瞪着眼不知看啥呢,也便急急地奔了过去。她多少识几个字,见墙上贴了一张告示,小煤窑决定农历正月二十三日祭拜山神爷,需要一只黑头、黑尾的山羊。若有人发现这样的羊,牵到窑上,按三千元高价收购。

好事!屎屁股看完告示,不去中街买油了,转身蹶蹶地奔到十几里外的棠西村。她认识村里的羊倌铜锁,知道他放了一群羊,有五十多只。然而她在铜锁的羊群里瞅实了半老天,没发现附合这种条件的山羊。黑头山羊倒是有几只,但都不是黑尾呀!铜锁不知其意,问她寻啥呢,看得恁仔细。她嘎声一笑,粗俗地说:看羊×哩!眨眨眼又大声地说:“看羊×也不犯法嘛!”铜锁知道她是啥人,为此没接她的话,只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铜锁兄弟,一只山羊得多少钱呀?”她站住脚,一本正经地问。

“大概、大概得二百多块吧。”铜锁瞥她一眼,问:“老嫂子,你买羊弄啥呢?”

“总不会是配种哩!”她一笑,又说:“俺表弟他爹身体不多强壮,想买只羊杀杀吃,叫我给他踅摸一只,我就想到你了。老嫂子今日没带钱,先把羊牵走,明天过来给你清帐。”

“你也不是外人,客气个啥哩。”铜锁大方地说:“老嫂子只管牵走,清不清帐都是扯淡事。”

“那就先射谢兄弟了。等嫂子闲下来,有空到后山转转,给你瞅实个离婚头。我知道一个人不中,硬起来没处搁,挺心焦哩。”说完嘎嘎一笑,牵着那只黑头山羊走了。

屎屁股将山羊牵到首戕镇后,便进小卖部买了一瓶墨汁,一支中号狼毫,又急急地牵回家。

庄普见老伴回来了,且牵回来一只山羊,不解地眨巴着眼说:“买点油去了一早上。你还没吃饭吧?”

屎屁股不接他的话,进屋拿了一个馍,出来后一边啃,一边用狼毫蘸着墨汁往山羊的尾上抹。

“你这是弄啥呢?”庄普问。

“日弄赵狮子哩!你别问。”

“老天爷,这怕不中吧。”庄普明白了,皱巴着瘦脸说:“人家窑上要黑头、黑尾的羊,你用墨汁染染怕不中吧。”

“你别管!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屎屁股又冷冷地说:“只要是黑头、黑尾的就中。山神爷也看不见,一杀就有了。再说赵狮子是啥货,只顾生产,根本不关心窑匠们。人家大矿,月月有肥皂、冼衣粉,年年有工作衣、胶鞋。你们有啥?这都不说,连个澡塘也不给你们建;夏天到小溪里洗,冬天都回自已家,干这种事他还怪大方哩。这算是弄啥哩吗?还不如逃荒要饭哩。这号人,就不能对他老实;你太老实,他笑你是欣球!(豫西方言,不精,傻瓜)我专门坑他哩。坑死他哩!”

“哈哈哈!”庄普忍不住大笑起来。

屎屁股收拾利索,便牵着山羊往窑上走去。

赵狮子是位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老远见有人牵了只山羊走来,忙从办公室走出来迎了上去。

“阿哈!”他先大笑一声,很高兴地说:“果真有黑头、黑尾的山羊。哎呀,山神爷这回该满意了。”

“那是对住你嘴吹猪×哩!”屎屁股粗俗地说:“老先人说得一点不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出三千元大票子,还能弄不来这样的羊。河里缺不了鳖!今天早上我去镇上买油,便看见小学大门口的告示了。我二话没说,拔腿跑到十几里外的堂西村。村里的羊倌叫铜锁,放了五十多只羊呢。岂料他妈的不兴运气,五十多只羊里没有黑头、黑尾的山羊。我又跑到青要山刘洼村。刘五根的羊群里也没有。我不死心,又跑到更远处的王庄,在王五的群里发现了这只羊。王五说,全中国都没有他这只羊,是个希罕东西、贵重东西。正因为希罕、贵重,那货的杆也搬得死,出口要三千元高价。成交!我当即应承住,说先把羊牵走,明天过来给他送钱。他认识我,让我打张欠条。我就给他打了张白条子,把羊牵回来了。”

“好、好!”赵狮子一迭声叫道,又大声地叫着办公室的出纳刘会会:“会会!取三千五百元。太高兴了,想不到真有这种羊。再加五百元,不能亏了老嫂子!”

屎屁股心里更高兴,故意绷起脸说:“你娃子还算有良心。这五百元,算我的跑腿钱。只要功夫深,铁棒也能磨成针。没有日不进去的×!”

赵狮子被她的粗话逗得哈哈大笑。

“老甄嫂!东西两沟都说你嘴臭,今日算是领教了。果真名不虚传呵!”

刘会会从办公室走出来,将一沓子红哇哇的钞票奉上。

屎屁股不客气地接住,装兜里后又粗俗地说:“臭不臭只有你普哥知道。你们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急上来硬得棍似地,事毕就沓伙了,活像个死老鼠。”

赵狮子又哈哈地畅笑一声。

“兄弟,走了啊?”屎屁股转回身。

“再排一阵嘛(豫西方言,拉话,聊天的意思)。我最想听老嫂子说粗话。”

“说粗话有啥劲气,”屎屁股挤眼一笑,“掏五张把,让你放一枪。”

“放一枪就要五张把?”赵狮子咧嘴一笑,“凭你这球样,五十我也不想掏。”

“你不想掏,你普哥五千、五万都掏哩。”

“我普哥看上你这张好嘴了么。摊子沟的夜壶,真是好嘴。哈哈哈!”

“我打发你耳朵窟窿里受活哩。”屎屁股心里说,“掏五千,我也不让你沾边的。我有庄普哩。”

赵狮子见屎屁股走到前面的大坡根,又高声叫道:“老甄嫂!明年祭拜山神爷,你还得卖把子力气啊!”

“到时侯再说。”屎屁股转回身,“谁知你明年还干不干。”

二十三日早上,吃毕饭的赵狮子便伙同出纳刘会会,会计郑木木,副经理庄办志,以及豫东上来打工的几位小伙子,将那只山羊牵到小煤窑西边的草坡上,开始了祭拜活动。很简单,放了一挂千头文鞭后,赵狮子便故作威严地干咳两声,挺直腰讲了一阵话。无非是一年多来,小煤窑的生产蒸蒸日上,没有发生一次人身事故,这一切都是山神爷的庇护。讲完,他伸手抱拳,毕恭毕敬地向看不见的山神爷作了三个揖;然后有点慌张地趋到山羊旁,摁住山羊的头,往下按了三下,意思是让它给山神爷磕三个头。毕,便让古村的庄灰子将羊给宰了。砍了好几块,刘会会一块,郑木木一块,庄办志一块,剩下的让豫东来的小伙子们全掂走了。心旰肺、以及那颗羊头被庄灰子收拾了。血淋呼垃的羊皮就扔在草地上。

岂料晚上下了一阵暴雨,将黑头、黑尾的山羊皮,洗刷成一张黑头、白尾的山羊皮。

赵狮子闻讯跑过来,仔细一看傻眼了。他跺着脚怪道:“这个老甄嫂!日弄我哩么。”

“找她去!”刘会会恨恨地说:“不能便宜了这个屎屁股。”

“算逑了吧!”好一会,赵狮子才吐出这句无奈的话。

作者简介:

贾石头,曾用名贾雁鸿,河南省新安县人。生于1952年冬,种过地,挖过煤,铜川矿务局退休职工。八七年在中国媒炭报发表处女作并获征文奖。迄今在铜川矿工报,铜川日报,铜川文艺,陕西工人报,中国煤炭报,中囸煤矿文艺,阳光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微刊投稿邮箱:1505105907@qq.com

◆总编兼创作基地主任: 刘云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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