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位女性成为船长

重案组37号 2024-03-08 10:30:42

她无需再刻意证明,能否做好船员,与性别无关。眼下,给“海巡01”加满淡水和燃料,查看天气、拟定航线,顺着落潮离港,下一次旅程即将起航。

詹春珮在“海巡01”上工作。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记者 | 郭懿萌 俞金旻

编辑 | 杨海

校对 | 杨许丽

▼全文5098字 阅读约16分钟

詹春珮是一名女船长,管理着一艘排水量6450吨的轮船和30多名船员。

晒得黑,游泳好,爱打鱼,抽烟斗……这些关于“船长”的经典想象,都不属于她。相反,她肤色白皙,游泳刚过学校的毕业线,上船前几乎一口海鲜也不碰。在这个整日与烈日、钢铁、机械打交道、充满雄性气质的行当里,她保持着自己不紧不慢的节奏,胜任从检查救生圈到指挥航行的每一项工作。

她是中国首位公务船女船长。22岁上了“海巡01”,到现在已有10年,没遇到过海盗却抓了不少违法船只。她经历过冒着黑烟冲卡的船,也有走私船径直撞来。这些都不足为惧。

反倒是幸存者的下跪感激,难船在眼前爆燃沉没,让她红了眼眶。

马航MH370搜救、“桑吉”轮燃爆应急处置,大大小小的救援她参加了20多次,最长的一年,她在船上生活了220天,抵达6000米深的海域。

她无需再刻意证明,能否做好船员,与性别无关。眼下,给“海巡01”加满淡水和燃料,查看天气、拟定航线,顺着落潮离港,下一次旅程即将起航。

上船的女生

詹春珮上船与“海巡01”轮下水一样,从一开始就备受瞩目。

2013年4月16日,“海巡01”列编正式开始使用。这艘中国最大的海巡船长128.6米,相当于3.5个波音737客机首尾相连;排水量为6450吨,堪比海军驱逐舰;续航能力超过1万海里,可从上海跑美国西海岸一个来回。

詹春珮则在海事系统里创造了第一位公务船女船员的纪录。在见习期参观“海巡01”的时候,她给当时的船长姜龙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将近100个人里,詹春珮是唯一一个跟着船员上救助艇出海兜圈的。胆子大、敢冲,姜龙觉得她是做船员的好苗子。

但公务船招收女船员,此前没有过这种尝试。即使是商船,也鲜有女性。难以兼顾家庭、海上风吹日晒对皮肤不好是主要原因。

“海巡01”轮前大副宾石祥和詹春珮搭过几年班。他看着当时只有22岁的詹春珮登上船,满心好奇:他之前在商船上跑了14年,没见过一个女船员。船舱内的环境隔绝、封闭,轮机轰鸣声终日不止,物资缺乏归期不定。“我觉得她最多坚持两三年,就得下船。”宾石祥笃定。

相处久了,宾石祥发现,这个女孩不娇气,沉得下心。“海巡01”经常去的长江口和东海地区有100多张航海图,哪里多了个灯浮、海底光缆有什么变化,每周都需要二副一张张更改。

詹春珮做二副时,宾石祥经常看到她趴在桌上一改就是几个小时。她喜欢画画,别人3笔改个灯浮,她会一笔一画描成跟图例一样的标识。

詹春珮驾驶救助艇参加演习。受访者供图

他们想不到,詹春珮闯入航海领域其实算是个偶然。

詹春珮的家在浙江诸暨,村里的小伙伴有很多去考警或者当兵,她也想去,结果差了几分跟军校失之交臂。她不甘心,把提前批志愿报了遍,警察、炮兵、空军,还有航海。

后来她被上海海事大学航海技术专业录取,开学后她才发现,学航海的女生这么少——360个学生里,只有27个女生。

那时,她还对“女生不适合上船”的说法嗤之以鼻。直到毕业后的第一次出航,经过被称为“魔鬼海域”的“咆哮西风带”。

“一天吐10次。” 詹春珮回忆,2014年她作为轮换船员登上了“海巡01”,出海寻找马航MH370。同行的另一个女孩,最多的一天吐了13次,从此得到了“十三姨”的外号。

船上所有门都有搭扣,方便固定;大多数桌子都有挡板和防滑垫,防止摇晃起来东西掉了;船员们习惯在风暴来临前,将桌椅板凳用绳子拴好,防止它们成为飞射出去的“炮弹”。

要吃的苦不仅限于晕船。詹春珮刚上船时,网络覆盖不大好,离港就意味着与世隔绝;船期不定,跑到后面没了绿叶菜,土豆也发了芽。当然还有无聊。在马航搜寻的216天里,水手肖红亮把下载的《亮剑》刷了7遍,香烟也被截成一段一段省着抽。还有只鸽子一直跟着他,从台湾海峡追到了澳大利亚,他每天都喂。

一开始对航海没有向往,又体验了船上辛苦,为什么要继续做船员?舍不得大海算是一个答案。幽蓝的海水泛着光,十几米的巨浪打到四层驾驶台,浪头溅起的水花在太阳的照射下,就像一条彩虹挂在船头。这里是她最喜欢的南海。景色的美感与晕船的恶心交织,“眼睛以上是天堂,眼睛以下是地狱。”

灰白色的海豚会突然在船头出现,它们成群结队,追赶着鱼群奔跑。只要有一个人看到,就会跑到驾驶台全船广播,船头马上挤满拿着手机拍照的船员们。有一次三副激动地把海豚喊成了海盗,一句话吓坏了所有人。

海豚有时会出现在船头。受访者供图

还有不太机灵的飞鱼。张开又长又宽的胸鳍,从海里跃出,跳到船上。被厨师长带走,成为一顿美餐。

更难舍的,还有像家一样的“海巡01”,和一同朝夕相处的“家人”。刚上船时,詹春珮的年龄小,又是女生,几乎成了“团宠”。为她配备带有独立卫生间的舱室,还特意加了个女士专用洗衣机。自从发现她喜欢啃鸭腿,厨师长都会给她留一整根;水手们做了奶茶,会特意分她一杯;她的手掌长过疱疹,医生说少碰水、不能碰洗洁精,经常有同事抢着把她的那份碗筷也给洗了。

最重要的是责任,站在这艘中国最大的海巡船上,每次航行都是在宣示海权。有“海巡01”在身边,是附近海员、渔民最大的安全感。

“一丝希望,百倍努力”

航海圈有很多惯用语和黑话。轮船都用“她”来称呼,“珍妮号”“泰坦尼克号”“圣玛丽亚号”都是女性名字,詹春珮听说是为了中和一下船舶上都是男性的氛围。轮机长叫“老轨”,管淡水的人叫“木匠”,管电的叫“铜匠”,船上的人大多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称呼,反正就是流传下来了。

巡航执法是“海巡01”的首要职能。她要负责长江口与东海的巡逻执法。长江口航道中的南槽与北槽,每年约26万艘次船舶途经这里,平均到每天则为712艘次。从空中俯瞰,密密麻麻的船只像蚂蚁搬家。

海事是海上的交通警察,公路上有超速、实线变道、闯红灯的车辆,海上也有超速返航、逆行、插队的船只。除此之外,内河船入海、船上没按规定升挂国旗和信号旗、冒黑烟污染环境的违法行为,都在“海巡01”的执法范围内。

他们遇到过一次离谱的经历。一艘“幽灵船”——关掉AIS(船舶自动识别系统)的船只——向他们撞来。詹春珮正在驾驶,她惊呆了。不光是她,有着20多年驾驶经验的船长姜龙也惊呆了。“就没见过敢撞公务船的。”

那艘船曾因海上走私被扣留过。詹春珮透过望远镜,看到驾驶员正在火急火燎打电话。他试图驾驶船舶逃了两次,最后两船距离过近,被水流吸了过来。撞向“海巡01”的尾部,好在船尾经过加强,船体并无大碍,只掉了一块漆皮。

还有一艘冒着黑烟偷摸向东走的小船,体量不像是能出口货物的,反而像是去东海走私的。听到“海巡01”的呼叫,对面直接慌了,开始跑。“海巡01”轮用光电取证系统锁定后追击,涉嫌船舶一直保持无线电静默,一会向东,一会向北。随着天气变坏,海上风浪越来越大,经过20小时的追击后,第二天早上小船船员崩溃了,发誓再也不干了,船东接到电话跑来海事局自首了。

詹春珮担任大副时在船头指挥“海巡01”靠泊。受访者供图

“海巡01”的另一个重要职能是搜救。在她之前,中国海事系统里的执法船与搜救船是分开的。“海巡01”的甲板设有救助区和救生攀爬网,配备了两艘速度能达到50km/h的救助艇,还设置了一间桑拿室方便落水者恢复体温。

一年少则一两起,多则七八起的救援任务是詹春珮心中最难过的坎。这些年詹春珮参加的救援里,只有一名幸存者从扣翻船只里被救出来。人在水里失温速度是陆地上的20倍,他恰巧被卡在温热的机器上,呼吸着翻扣后船舱中剩余的空气。

前面的搜救队伍敲击过船底没得到回应,已经放弃。“海巡01”的水手长金永康决定再试试,他用一根绳子绑住身体,在离难船最近的瞬间跳上去,用锤子从头敲到尾。往返几次听到了幸存者的呼救声。

“救上来后,他的情绪一直很激动。因为自己感冒,哥哥把离机舱近的暖和位置留给了他,也就把唯一生存的机会让了出来。”詹春珮记得,这艘渔船听到了寒潮预警,应该回港避风。但船老大觉得捞到的鱼不够多,于是顶着风浪继续作业。

回港的路上,幸存者没有跟他们多说什么话,只是哭。直到下了舷梯,接他的车来了。毫无预兆地,他冲“海巡01”跪了下来。

“一丝希望,百倍努力。”不知道从谁口中流传下来的话,成了“海巡01”所有船员的座右铭。

这个船员是幸运的,大部分时候,海难遇险者都会像这艘渔船上的其他船员一样,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姜龙算是“海巡01”的灵魂人物,做船长后,他的头发白得特别快,经常自嘲染了时髦的奶奶灰。他幽默、淡定、处事不惊,在船上指挥时有着将军般的坚毅、威严,但面对灾难,他也难以释怀。

“海面上漂着一架飞机,机翼上站满了人,朝我不断挥手。”搜救马航MH370时,他时常做这样的梦。事实上,他们探听到过疑似黑匣子脉冲信号,但找不到;打捞起的绳子、黄色塑料板最终都被证实只是海洋垃圾塑料泡沫。

2018年1月6日,巴拿马籍油船“桑吉”轮与香港籍散货船“长峰水晶”轮在长江口以东发生碰撞。事故造成“桑吉”全船失火,32名船员失踪,装载的13.6万吨凝析油泄漏,相当于1400个一级加油站的存量浮在海上燃烧。

因为推测有人跳船逃生,“海巡01”追了“桑吉”8天、150海里。大火导致局部气温失衡,“桑吉”周围最多时出现7个小龙卷风。凝析油燃烧的气味让詹春珮恶心头晕,经常从梦中被呛醒。

人落在海里,受流影响大;船漂在海上,受风影响大。姜龙凭借着经验,划定搜索范围,每天的搜救范围都比前一天大一倍。在他画的框内,连续3天不同的救援船都看到同一个救生衣。可是,里面没有人。

燃爆的那天,浓烟冲上百米高空。詹春珮眼睁睁看着这艘锈迹斑斑的铁壳子慢慢沉落。随后的几个月里,“海巡01”协调指挥“深潜号”将未燃尽的油从海里抽出来。藏起来的情绪会在工作结束后,逐渐显露。后来面对一个纪录片导演的镜头时,她还是红了眼睛。

詹春珮和同事们在“海巡01”上看着“桑吉”轮爆燃沉没。受访者供图

新手船长

在大学,詹春珮是舞龙队的队员,170cm的高挑身材被选为舞龙头的人。她举着6斤重的龙头闯进了全国比赛,围着场地跑3分钟。那成为她大学记忆中最浓墨重彩的时刻。

舞龙与驾船有异曲同工之处,每个人缺一不可。龙头是船长,背负着最大的压力;甲板部是大脑,分析判断信息;轮机部是心脏,提供动能。

今年2月1日,詹春珮升任“海巡01”轮船长。她记得有个小朋友参观完“海巡01”后,得出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结论:“船长是船上最懒的人。”

事实上,船长的工作隐藏在事无巨细的日常中,小到船上的蔬菜够不够,大到设定航向,都需要船长操心。

船上的日子大多是琐碎又重复的,带着大家苦中作乐,也是船长的必备技能。

在海上,有时候看到远处天空中很大一片云,下面雾蒙蒙的看不通透,那个地方就是在下雨。如果没有紧急搜寻任务,姜龙就会下令往雨里开——免费冲甲板。

他还会拉着队员们搞乒乓球比赛,还有钓鱼比赛,詹春珮第一次体验了这项几乎被男性包揽的爱好。

这些都不是她擅长的事。她形容自己是个非典型射手座,平时懒得动脑子,说话做事慢吞吞。刚入职的时候,领导评价她说话“跟非洲电话连线似的,有延时”。

詹春珮。受访者供图

从二副做到大副是詹春珮觉得最艰难的跨越:二副只管电航仪器和航海图书,而大副要管整个甲板部。她“社恐”,宁愿与机器打交道。如今,她语速快了不少。

还有很多习惯在不知不觉中被航海改变了。就算回到陆地上,看到碗在桌子边上,她必须推到桌中间,这样不容易掉;有时远处的东西看不清,她会下意识伸手摸望远镜。有时躺在家中床上,她也会梦到船在航道里开到飞起控制不住,不知道撞哪儿搁浅,然后惊醒。

比起大副,船长需要处理的人际关系更多。商船上的船员们可能一个船期之后再也不会相见,但公务船的人手固定。“船长要带好队伍,而且要不动声色。”姜龙告诉詹春珮,新的挑战要来了。

2月1日这天,船长任职没有什么仪式,只是从大副屋搬到船长屋。她把兄弟单位送的玩偶、明信片或杯子打包带了过去,还有南海岛礁上捡的贝壳,灌的沙子……这些她珍藏了好几年。

不过外界的关注倒是增加了不少。因为“中国第一位公务船女船长”的身份,最多的一天她接受了三拨记者采访,同时还要处理巡航数据和执法记录。

担子都加到了她身上,压力骤然增加,她成了那个需要“兜住”所有船员希望的人。每个船长都有一套风格,她觉得自己还没有摸索到。

不过与刚上船时的自己不同,她不再焦虑于与外界“失联”,觉得似乎海上的生活也挺好。不用纠结每天吃什么,坐哪一趟公交车上班。

在无数个海上航行的夜晚,驾驶台只有几个屏幕闪着亮光,詹春珮看着雷达,听着海浪声,慢慢就从一些想不开的牛角尖里走出来。她觉得,难以溶解的悲伤,世间的纷扰,都消失在白色的浪花里。

收拾完心情,3月4日,詹春珮随着“海巡01”起航,再次前往长江口巡逻执法。密集的船队流淌而过,白色的“海巡01”立在那里,“三江四海”的中国海事标识格外明显。这让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海巡01”时的样子,那是在澳大利亚珀斯港停靠补给时,天空和大海都很蓝,船在远处海面上白得发光。詹春珮觉得她美极了。

“海巡01”正在巡航。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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