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芯片”
刘汉俊
电子学中的“芯片”,是指一种微小的半导体基块。它可以把各种半导体元器件和线路,通过高精尖工艺技术,高度浓缩在这个基块上,使之具有高效率的信息存储、感应、传输、控制功能。记得读大学时,因学的是无线电专业,常沉迷于实验室,照着电路图将电容、电阻、二极管、三极管等各种元器件,安装在印刷电路板上,一干一通宵。电烙铁点松香,“哧”的一声,冒出的白烟熏得眼泪直流,还得盯着示波器看信号。高新技术大大地简化、优化了这个过程和技术,使所有的元器件和线路浓缩于一个小小的基块之上,并具备微小化、低功耗、高性能、高可靠性等特性。芯片,是电子产品的核心,能像大脑一样,控制人的全身,控制生命的全过程。
读《红楼梦》会发觉,曹雪芹也为我们设计了一块“芯片”。它记录了整部《红楼梦》全部的、核心的、关键的信息,包括人物关系、故事线索、重要情节,甚至包括作品所反映的时代背景、政治生活、经济关系、社会现象等。
这个“芯片”,就是“通灵宝玉”。
《红楼梦》在第一回里开宗明义,起笔直奔核心,注明此书来历时,就讲述了“通灵宝玉”的前世今生。在曹雪芹笔下,“通灵宝玉”是女娲补天时,遗弃在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下,一块“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的顽石。经过煅炼通灵后,变成人形儿,到处游玩,被警幻仙子封为赤霞宫的神瑛侍者。在西方灵河岸,与绛珠草结下木石前盟。回到青埂峰下,变幻成一僧一道所见的那块扇坠般大小的玉石。贾宝玉出生时,口里正衔着这块玉石,人称神奇。从巨大的补天石,浓缩成小儿的口中玉,不仅是形体上的精炼,更是信息量的精缩,像芯片。
这块宝玉,不是一般的石头,也不是普通的玉,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石中瑰宝、玉中极品。首先,它是女娲亲手选材、煅炼的补天石,自有补天之志、济世之才,已得道成仙入圣;其次,它在青埂峰下经受了情欲的煅炼,在西方灵河岸上生情,“日以甘露灌溉”,“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灵性已通”,情根深植,顽石变成有情之石了;再次,顽石被遗弃青埂峰下,正“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嗟悼之际”,路听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一僧一道关于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红尘凡间荣华富贵的高谈快论,相当于接受了一次培训。于是“凡心已炽”,痴恋红尘,执意要幻形入世,最终“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
顽愚之石经过这三次煅炼,如同芯片经过了光刻、蚀刻、注入离子和金属化的工艺过程,信息被大大地存储、压缩在扇坠大小的宝玉之上,并被赋能。
所以叫“通灵宝玉”。
这是通灵宝玉的第一次出现,也是身世来历的介绍。
第二次出现,是在第三回里。林黛玉初进贾府,第一次见到贾宝玉,一眼就注意到了通灵宝玉:只见宝玉“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此前,黛玉早就听说有一位“衔玉而生”的表兄。在闲聊中,宝玉问黛玉“有玉没有”,黛玉说“没有”。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通灵宝玉一出场,就引发了摔玉风波。这个信息,暗藏了宝黛之间,必有故事。
第三次出现,是在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里。那天有小雪,略显些寒冷,宝玉到梨香院,探望小恙在家的宝钗。言语间,宝钗提出要看看成日听人说起,挂在宝玉脖子上的长命锁、记名符和那块通灵宝玉。宝玉摘了下来,递到宝钗手里,只见那通灵宝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正面,除了“通灵宝玉”四个字之外,另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背面,有三列字: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所有文字均用篆体。
通灵宝玉这次的出现,是第一次真正的亮相,天下读者从此看到了它的真模样,以及上面文字所包含的信息。
芯片的信息是可以感应、传导的。通灵宝玉上的敏感信息,首先被聪明利落、心灵手巧的莺儿捕捉到了。莺儿是宝钗的贴身丫环,素知主子的心思,听到宝钗在念叨通灵宝玉上的八个字,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忸怩中宝钗从里面大红袄上,将“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果然是正反两面各有四个篆体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不禁感叹:“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这一情节,隐含“金玉良缘”的信息,也是曹雪芹伏线千里之笔。
三个人正亲亲热热地说着话,林黛玉来了。一见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座,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黛玉的醋意是明显的,伶牙俐齿不让人,是因为她感到了情感上的威胁。这一情节,暗示了宝玉、宝钗、黛玉三人的关系。
至此,《红楼梦》的宏大构思,在这里得到了高度浓缩。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与薛宝钗的“金锁”扣上了,“金玉良缘”的主题出现;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木石前盟”遭遇到极大的挑战;三个核心人物贯穿全篇的关系,在这里得到电路般的集成。不管这场戏是不是宝钗和莺儿设的一个局,但这段文字统摄全局、顾往知来的信息量是巨大而且关键的。通灵宝玉的出场,标志了它芯片般的地位和作用。
通灵宝玉的第四次出现,仍然是在第八回。还是那个雪夜,宝玉、宝钗、黛玉三人面聊之后,在薛姨妈那里喝酒。宝玉醉了,被花袭人扶回炕上,“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袭人服侍宝玉睡下,“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戴时便冰不着脖子。”通灵宝玉每次出现,总是喻示着重要的信息。这个细节,一方面表现了袭人照顾宝玉饮食起居的细心、疼爱,一方面昭示,袭人是宝玉的首席大丫环,是分量很重的一个人物。
如此看来,通灵宝玉前几次的出现,分别是因为林黛玉、薛宝钗、袭人,寓意这三个人是贾宝玉生命中,最具特殊意味的人物。
第五次出现,是在第十四、十五回里,在宁国府秦可卿出殡的路上,祖上有交情的北静王水溶,搭棚设席张筵,是为路奠,专事迎送伺候,以示情义。北静王也不过弱冠之年,但祖上功高,故派头甚大。见到贾政,水溶便问道:“哪一位是衔宝而诞者?”点名要见贾宝玉。宝玉赶紧上来参见。水溶说要看衔的那宝贝在哪里,宝玉连忙从衣内取了递与过去。北静王细细地看了,又念了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否?”贾政回复“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北静王对宝玉给予“雏凤清于老凤声”的一顿夸奖之后,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下来,递与宝玉,说因是初次相见,将这串圣上所赐的鹡鸰香念珠,作为贺敬之礼相赠。贾政携宝玉当然是千恩万谢。回到家后,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的香串转赠黛玉,黛玉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掷而不取,既怒且威,宝玉只好悻悻地收回。这一信息暗藏了一个兆头,即指黛玉嫁与北静王。古代有选妃、和亲的传统,把宫廷挑剩下的秀女,婚赐给各王和功臣,有黛玉被指婚给北静王一说。而黛玉早在上一年的三月,即十六岁时,已与宝玉定下终身,这正是《葬花吟》里的“三月香巢已垒成”。但到了秋天,发生了变故,宝玉就像梁间燕子一样,无情地飞走,被迫离家出走了。有人认为黛玉被指婚是元春所为,因为黛玉一直不受元春待见。在第六十三回里,众姐妹深夜在怡红院给宝玉过生日,摇骰子、抽签、赏诗、行酒令,李纨说黛玉“不得贵婿反挨打”,隐含抗旨不从被责打之意。所以说,通灵宝玉的第五次现身,关联了林黛玉和北静王,隐喻了宝玉、黛玉后来的命运。不仅如此,程高版《红楼梦》第一百零五回里,按曹雪芹的伏笔,安排了贾府在被抄家查办时,北静王暗中的帮助,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我甚放心,谅这里不致荼毒。不料老赵这么混账。但不知现在政老及宝玉在那里,里面不知闹到怎么样了,”表示了对贾政、贾宝玉一家的关照,安抚了瑟瑟发抖的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当然,这是后来的故事。
第六次出现,是在二十五回里。贾宝玉被贾环故意推翻烛台烫伤脸之后不久,赵姨娘和马道婆施魔法谋害贾宝玉和王熙凤。某一天,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正闹得天翻地覆,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来到。贾母、王夫人忙命人快去请进来。二人不多言,让取来宝玉项上的那玉来,口中念念有词,持颂一番,让悬于卧室上槛。三十三日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在这里,通灵宝玉的背面,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的信息,发挥了功能。这是通灵宝玉第一显灵。
第七次出现通灵宝玉,是在第二十九回里。宝玉听见黛玉挖苦他与宝钗的“好姻缘”,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纹风没动。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巴东西。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得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这是宝玉的第二次摔玉,表明了他对“金玉良缘”的反感,对金玉满堂生活的厌倦。这两次摔玉都与黛玉有关,黛玉在场,摔的是玉,砸的是命,喻示了他与宝钗、黛玉情感的无果和命运的落寞。每一次“芯片”的亮相,都是关联人物命运的指向、宿命的揭示。这是曹雪芹的高明布局。
当然,《红楼梦》还有一些章回里提及通灵宝玉,但这七次是最集中、最有深意的。曹雪芹的春秋笔法匠心独运,没有随意的闲墨,只有每一处的工笔,即使留白,亦是重墨。
经典就是经典,大师就是大师。曹雪芹把各色人等描绘得神形兼备、活灵活现,把各种关系编织得伏线交叉、错综复杂,各种矛盾冲突渲染得深具机缘巧合、乱中有序,往往通过贾宝玉这个结点,进行集中的折射或反射,最后压缩到通灵宝玉里。
曹雪芹说“石头”“凡心已炽”,实际上这也是他本人,对那场风花雪月往事的怀念与怒其不争,对那“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美好而痛楚的回忆,对“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的体恤与抨击,他把自己幻化成一块通灵宝玉,镶进丰富的现实,体感社会的温度。
曹雪芹要表现的主题,是第一回里,那位“疯狂落脱,麻屣鹑衣”的跛足道人所唱的那首具有悲世情怀的《好了歌》,以及甄士隐对《好了歌》所做的注解: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钱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可谓画尽了悲喜冷炙的世间万象,道尽了盛极必衰、物极必反的深刻道理,是全书的点睛之笔,而通灵宝玉是见证者。
其实,不只“通灵宝玉”是芯片,整部《红楼梦》、整个贾府,都是芯片,是读懂那个时代、那段往事的通灵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