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深宫）

永兴元年，公元304年，七月十二日，地点，是西晋皇宫。

当年西晋武帝司马炎开国之时，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是多么的金碧辉煌，可如今，红墙褪色，瓦片失光，一部分宫殿的屋顶甚至都出现了坍塌，琉璃明珠散落一地，凌乱而又凄凉。

入夜时分，深宫更显荒凉寂静，灯火在微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明月当空照耀，洒下银白月光，映出一片连着一片的阴影，几声突然的鸟叫虫鸣，更透出丝丝的诡秘。

大殿之上，也是一片荒芜。

当年敕造之时，地上本是平整光滑的青石板，如今却全都开裂，缝隙里长满了青苔，踩上去发出让人不安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木梁腐朽，瓦片残缺，墙上壁画，乃是技艺上佳的画师所绘，虽然仍旧栩栩如生，但却也斑驳脱落，角落里更是结了蛛网，满目所见，尽是疮痍。

此时，这个逐渐腐烂的帝国的主人，是西晋的第二位皇帝晋惠帝司马衷。

晚间，司马衷盘坐于大殿之上，身穿朝服，还并未睡去。

司马衷穿的这一身衣服，可当真是雍容华贵，绣有龙腾云海之景，并有金丝银线交织，熠熠生辉，彰显着他极为尊贵的身份。

然而，就是这么一身造价不菲的华服，此时却是风尘仆仆，袍子上满是灰尘，袍子的一角更是有一块血污。

几个内侍宦官匆匆赶来 ，他们有的拿着毛巾，有的拿着水盆，纷纷匍匐在司马衷的脚下，想要用清水洗去皇帝华服上的血迹。

是啊，皇帝嘛，是天子，是九五至尊，别说衣服脏了肯定是不能穿了，就算是新衣服，那指定也是一天一套啊。

不过此时事急从权，临时没有衣服替换，小宦官只能用水先清洗一下。

然而，就是这个举动，却吓得司马衷是连连后退，他呵斥宦官退下，甩开毛巾，踢翻水盆，几个宦官是连滚带爬的出了大殿，正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却看到司马衷捧起那一块已经沾上血污的袍子，口中喃喃自语道：

《晋书 卷八十九》：此嵇侍中血，勿去！

这是嵇侍中的血，请你们不要洗去他。

长夜似乎没有尽头，此时距离司马炎一统天下不过三十八年，却已经是群雄并起，诸王战乱，天灾人祸横行，饿殍遍野而至，老百姓处在水深火热的境地中。

当然，这一切，还要从多年前开始说起。

（晋武帝司马炎 绘像）

太熙元年，公元290年，四月二十日，西晋的开国皇帝晋武帝司马炎驾崩了 ，传皇位于儿子司马衷，也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惠帝。

这个司马炎，虽然是大一统帝国的开国皇帝，但是似乎在历史圈里混的并不怎么样。

因为，司马炎并不是那种雄才大略型的帝王，在位的时候也没有为西晋的发展建设夯实基础，反而出现了很多严重的失误。

比如，因为大肆分封皇族，全国各地封了不少王，权力不集中，结果后来闹出了八王之乱。

再比如，司马炎识人不明，非要把自己那个智力有严重问题的司马衷弄成接班人，还为他挑选了一个不仅霸道更有野心的儿媳妇贾南风。

又比如，司马炎个人生活上也不检点，他大概从来没有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的工作过，而是对女色多有痴迷，据传晋武帝后宫光嫔妃就近万人，皇帝每天晚上最头痛的事情就是跟哪个妃子睡觉，当然一万多人他也不可能采用“小公鸡点到谁我就选谁”的方式，所以为了提高选妃效率，皇帝干脆乘坐一架羊车在后宫里闲逛，羊车停到哪位妃嫔的门口，晚上就由哪位妃嫔侍寝。

当然，如果光靠“羊车望幸”这一个成语就把司马炎给全盘否定了，那自然是不妥的。

这位老兄在位二十多年，为西晋的经济和文化发展做了不少的贡献，但你说他搞分封，其实也不是他主观故意的，而是因为碍于历史局限性，碍于时代影响，老皇帝只能也只会沿用汉朝的分封制度，因为晋朝之前就是三国，三国往前就是汉朝。

西汉的分封制度已经比较成熟了，汉武帝搞推恩令，堂堂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代就被削的去卖草鞋了，如果给晋朝以足够的时间，这些被分封在全国各地的司马氏诸王早晚也得练摊去，但是问题是，晋武帝选拔的继承人有问题，他选定的司马衷一没能力执行推恩分封，二也没有时间执行，所以后来西晋才会出现那种十分凶残的皇族内斗，因为诸王们趁着还没被削弱的时候就造反了。

宋朝的苏辙，也就是苏轼的弟弟有一句评价司马炎的话，作者认为十分经典，那就是“武帝之为人，好善而不择人，苟安而无远虑”。

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说晋武帝人挺好的，对百姓也好，对臣公也好，执行的大多数政策也好，但是问题是他这个人，没有崇高而壮丽的理想追求，每天就喜欢那么稀里糊涂的过日子，而且由于他性格上的原因，他也有点识人不明，不仅挑儿媳妇挑的不好，人事班底也是一塌糊涂，放着忠臣良将不用，反而搞得满朝都是奸佞。

昔年秦始皇嬴政并吞六国，反而很快落得了分崩离析的下场，司马氏亦算是卧薪尝胆，结束了三国那么经典的乱世，却也在顷刻间走向了覆亡。

司马炎当然不会知道这一切，所有的苦难，都要由他的儿子司马衷来背负。

这个司马衷，还没做皇帝的时候，智力好像就有点问题。

（晋惠帝司马衷 形象）

你看，这个西晋他是一统政权，家大业大，司马炎就算再随便，可是确定继承人这种事儿，他也要小心慎重，自己虽然中意司马衷，但是问题是他看司马衷智力好像也不高，所以老皇帝就准备出两道题来测试一下。

这测试，当然是突击检查，临时问询比较靠谱，比较考验人，但是司马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选择了以留做作业的形式来测试司马衷，也就是给司马衷出了几道考题，让他拿回家去研究，三天之后交卷。

这个问题，无非是策论时政之类，但是司马衷智商低啊，鸡兔同笼他可能都算不明白，你让他聊政治，那简直是难比登天。

但是，司马衷不会，自然有人帮他，太子妃贾南风立刻请来几个当世大儒做枪手，替司马衷把题目给解了，司马衷只管老老实实的背诵答案就得了，这哥们也挺认真的，把答案背的是滚瓜乱熟，倒背如流，因此而蒙混过关。

太子妃贾南风足够聪明，而司马衷也足够蠢笨，这个大了他两岁的女子自从出现在司马衷的生命中，就成为了他不幸的开始。

我们无从确定司马衷的智力到底低到了一种什么样的水平，但是至少，以他的能力，他没有办法独自承担国家机器的运转，他做不好这个皇帝。

我们来看一些司马衷在位时期的记载：

有一年夏天，司马衷带着一帮小黄门到宫里的花园游玩。

宫里的花园，那建造的是相当气派，小径曲径通幽，两旁栽满了各色的花卉，假山怪石嶙峋，流水潺潺作响。

魏晋以来，园林少了些雄壮，但却平添了几分雅致。

但是，司马衷无心欣赏风景，而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花园的草丛中传来的蛤蟆的叫声上。

这个司马衷啊，因为常年养在宫里，久居深宫，对外界并不了解，缺乏见识，所以就算是蛤蟆这种常见的东西，他也搞不清楚，不知道不明白，所以他听见蛤蟆叫，就问小黄门，说你们听到没有，这草丛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咕咕呱呱的乱叫。

说完这句，司马衷发出了一句灵魂拷问：

这些乱叫的东西，他们是属于朝廷的呢，还是属于民间的呢？这个东西的所有权在哪里啊？

也许是他老子司马炎曾经给他灌输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理念，让他天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是帝王的，也许是他真的浅薄无知到了一定地步，才会认为草丛里乱叫的蛤蟆也有归属权，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司马衷是皇帝，他可以随便提出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愚蠢问题，但是可苦了小黄门了，因为这问题太无厘头了，根本回答不了，但是皇帝问话哪儿有不答的道理？所以小黄门支支吾吾，到最后只好说：

在宫里叫的，那就是属于朝廷，在外头叫的，那就属于老百姓。

当然，司马衷的灵魂发言还不止这一件。

我们知道，司马衷这一生，那真是太波折了，八王之乱大乱斗，他作为傀儡皇帝，今天是被这个给捉来，明天是被那个给捉走，频频沦为他人的傀儡和玩物，可以说他的日子是相当不好过。

皇帝的日子都不好过了，那老百姓的日子能好过么？

因为朝廷的凶残内斗，以及北方的胡人不断的反抗西晋的统治，这就产生了非常多的战争。

士族有篡夺之祸，血肉遭枭夷之刑，天子被囚槛之困，妃主有离绝之哀。

可以说，因为皇后贾南风擅权，因为司马衷没有能力制约这些藩王，所以爆发了藩王们相互对抗争夺权力的内斗，而这场内斗，基本上就把西晋给葬送的差不多了。

天下兴来百姓苦，天下亡来百姓更苦，老百姓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饿死的，病死的，被杀死的，做民工累死的，那是比比皆是。

而且，那两年的气候也不太好，田地里那是颗粒无收，很多老百姓好几天吃不上一口饭，到最后往往是易子而食。

西晋朝廷里有很多大臣都看不过去了，他们把民间的惨状报告给皇帝，说皇帝啊，现在老百姓们都已经吃不上米饭了，他们马上就要饿死了，您快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吧？

司马衷听完报告之后，他是沉思良久，然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既然吃不上米饭，那可以吃肉粥啊。

这无疑又是一句洗涤灵魂的经典语录，百姓们连寻常水米都喝不上吃不上，你让他们吃肉粥，你不纯是拿人家开玩笑呢么？

（惠皇后贾南风 形象）

所以，很多事情他都弄不明白，因此司马衷打从御极以来，他就需要别人来帮助他，近水楼台，那么他对妻子贾南风就十分信任。

这个贾南风，可以说是一代妖后，手段心性都十分了得。

首先，贾南风专擅后宫，她几乎不允许司马衷和除她之外的任何嫔妃接触，哪个妃子要是和皇帝走得近了，暧昧了，侍寝了，第二天早上就会被贾南风给杀掉。

但是，贾南风不许司马衷点灯，自己放火却毫无顾忌，要知道，这个贾南风她本来长得并不好看，只是她是西晋开国功臣贾充的女儿，所以才得以嫁入皇室，但她生性贪婪，做了皇后仍不满足，不仅在宫里和太医私通，还时常派人到民间去搜刮美男。

我们看来，司马衷的一生，实在是让人觉得唏嘘，其中最关键在于，似乎从来没有人真正的关心他和尊重他。

他的父亲司马炎，给儿子做测试，考验儿子的智商，这就透露出对自己儿子的一种不信任。

而且，司马炎还曾经把自己的妃嫔送到儿子的东宫里，让这个妃嫔和司马衷发生关系，后来还生了孩子。

至于为什么，是因为司马炎原本对司马衷就有偏见，认为司马衷不懂人情世故，更不通床弟之事，所以才要引导他。

但是，这妃嫔毕竟是司马炎的女人，所以这在伦理上就给司马衷造成了困惑。

而且，这个嫔妃和东宫里的司马衷发生关系并且怀孕之后，她就返回到了老皇帝的寝宫里，并且把孩子生在了司马炎身边，甚至说司马炎压根就没让司马衷知道孩子出生这个事儿，这小孩长到三四岁了，司马衷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个儿子呢。

这是什么，这是老父亲司马炎剥夺了司马衷做父亲的权力。

司马衷的这个儿子，名字叫做司马遹，少年聪慧，司马炎非常喜爱，甚至说，司马炎立司马衷为储君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希望司马衷之后能把皇位留给自己这个最为中意的孙子司马遹。

而从这种角度上来说，司马衷只不过是父亲的工具。

父亲对他没有真情，妻子贾南风更是从来没有尊重过他的丈夫，贾南风私通成性，性格更加狠毒，后来甚至杀掉了那个被晋朝皇室给予厚望的太子司马遹。

如果说司马衷在父亲的眼里是工具的话，那么他在妻子的眼里，就只不过是一个奴隶。

没有家庭亲情的关怀，那么有没有来自于朝野间的人文之爱呢？

永兴元年，八王之乱早就开始，司马衷颠沛流离，恰逢王师大败，司马衷本人更是险入战争之中不得脱身，而且，他还挂彩了——他的脸部受伤，身上还结结实实的中了三箭，但是好在没有伤及要害。

这危难之际见忠臣，但是司马衷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保护他。

武将们各自为战，文臣们仓皇逃去，甚至就连宫女宦官们都作鸟兽状。

这很可以理解，因为司马衷从来都不是一个英明之主，他就算是活着，他要么是成为傀儡，要么沦为玩物，他不会有什么出息，所以跟他混没用，跟他混没前途，什么也得不到。

因此，司马衷就像一个垃圾一样，被所有人轻而易举的遗弃了。

屠刀当头，司马衷反倒异常平静，他生来木讷，不善言谈，但是从史书上的记载来看，他除了蠢笨无知之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儿。

他不凶残暴虐，不欺天害民，甚至也不好女色享乐，他就像是一个普通人一样。

但是，他和普通人还不完全一样。

因为，对一个人来说，生命就如宴席，桌子上无论放的是阳春白雪还是白菜豆腐，都要尝尝是什么滋味。

可是，司马衷没有味觉。

因为他笨，所以他感受不到世界的变化，因为他蠢，所以他不能理解人生的不幸。

活就活了，死就死了，对司马衷来说，这一切无所谓，更何况，乱世之中，如他这样的人，只会成为牺牲品。

家国已不幸，何人不遭殃？

但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叫做嵇绍的官员挡在了司马绍的面前，替他挨过了这一刀。

（侍中嵇绍 绘像）

嵇绍，西晋名士，他父亲更有名气，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中的嵇康，也就是弹《广陵散》的那位。

没和司马衷说一句话，也没留下任何的遗言，嵇绍只是挺身而出，用生命的代价，守护住了司马衷的安全。

嵇绍被一刀斩杀，鲜血横流，溅射到了司马衷的衣服上，后来这才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南宋高宗赵构十二道金牌杀岳飞，因为赵构说，非卿不忠，非朕不明，因为你的清白在那里，朕的天下也在那里。

大明英宗朱祁镇杀于谦，因为朱祁镇认为，于谦实有功，但是如果不杀于谦，南宫之变则师出无名。

司马衷啊，虽然他是皇帝，但是他生来就被人利用，被瞧不起，人们唾弃他，嘲笑他，他是权力的傀儡，是妻子的奴隶，是父亲的工具，更是乱世的玩物，没有人关心过他，没有人在乎过他，包容尊重认可是什么，他更是一无所知。

但是他至少知道，自己这华丽的天子袍服上，是忠臣嵇绍的血，他不要别人洗去。

为什么？

因为那已经逐渐干涸的血迹，是司马衷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东西。

长安风起荡漾，洛阳花开咤紫，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苍天害我，而我从未害过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