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王

铩羽而归综合 2024-10-04 03:22:02

今天,独占鳌头一夏的蛐蛐寿终正寝。连同斗盆一起埋葬,翻开旧时的蛐蛐记事,算是它的前世今生:

每当我穿着汗衫和大裤衩,腿上被花腿蚊子叮得没有一块好肉时,便是最出彩的日子:红药水、紫药水、清凉油、花露水在腿上交相辉映,像走过“二万五千里”似的。当然,“印象派”、“现代派”的出现在我身上是以后事了。这就是斗蛐蛐的时节了,各自端着大罐小瓶、互相谩骂、互相嘲笑:谁谁的蛐蛐像“屎壳郎”;谁谁的蛐蛐吃得像个饭桶,不开牙;谁谁的蛐蛐一上场就爬盆……

你尽管骂,但到斗蛐蛐的王家三兄弟家,你就闭上臭嘴!今年的“蛐蛐大会”仍旧在王家举行,因为去年他家的“大紫牙”独占鳌头,直到寿终正寝。

我们一进他家后院,就看到许多“臭狗屎”们的小屁孩撅着屁股趴在地上,那架势就差没用手擦屁股了。“嘟嘟……”叫声传来。

这是个很干净的小院,水泥地面很平整,没有皲裂的缝隙——蛐蛐蹦出盆好抓。院中央一棵大石榴树下放着一只破搪瓷痰盂,里面的黄泥巴铺得很平整——这就是斗盆。去年这是养“大紫牙”的盆子,里面坑坑洼洼,“大黄牙”就因不熟悉地形,才败给它的——大家很有怨言,“以后斗蛐蛐不准进谁养蛐蛐的盆子,要有一个公用的斗盆。”

王老三笑着从屋里走出来,嘴里咬了根蛐蛐草,“这次我来主持!”

“咦?怎么是你!你哥呢?”

“哎?这不是你家‘王老栓(三)’么?哈哈……”

“‘王老栓’,你借钱不还,老子已到衙门里把你告了……”

大家学电影里的四川话拿他开涮,那部电影里好像有个“王保长”,是黑白的。其中有个片段至今记忆犹深:片尾啪啪几声枪响,把印有蒋委员长的《中央日报》打了几个洞……大伙儿都玩完了。

“嗯、嗯!”几声咳嗽声传来,王老大出来了,红着眼睛,耳朵上夹根烟,昨天开了一夜夜车——他是“三十六车间”的车工,技术能手——半天就能车出一把三棱刺。

“干嘛要三棱的?扎到骨头里拔出来利索!”他曾咬着后牙槽说。

此时,他弟弟王老二像个打手似的侍立在他身后,手里端了个铁皮罐头盒,像捧了个大印,“嘀嘀……”声音很低哑的蛐蛐在里叫。声音如金石铭刻在印上,写在记忆中。

开始斗了。

季昆从裤兜里取出一小竹筒,被汗浸渍得发亮,上面还挖了好多条形孔,像雕花的窗棂,里面一蛐蛐抹着牙花惆怅着外面的风景——唉!“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失去外面的自由世界,如同政治犯园囿其中。季昆费劲巴力地猛拔纸塞子,“嘭”的一声终于开了。“妈的,你开啤酒啊!”王老三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吐沫,骂着接过竹筒,口朝下往斗盆里一倒,“咕噜”一大块红辣椒滚落下来——听说蛐蛐吃红辣椒就开牙,随后“吧唧”一个蛐蛐落进盆里,是一“小黑头”。它趴着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王老三拿出一根冰棒棍,上面绑着一个刚从厂卫生所偷来的针头,一下子就把那块红辣椒扎出盆子;接着用蛐蛐草撩了撩那蛐蛐的尾巴,它略微撅了撅屁股,用后腿踢了踢草朝前爬去。“没调养好。”王老三说。杨林掀开盖在破茶缸上的《语文》,用手一拨,一小红头蛐蛐就蹦了进去。大家都不说笑了,伸头看盆里。王老三用蛐蛐草把它们引到一起,“小红头”迎上去就咬,“小黑头”抹头就逃。“什么破蛐蛐!”王老三话音刚落,诗人“小黑头”就被扎在钢针上了——这天气离吃羊肉串还早,只见他用手一拽,“小黑头”的两条大腿就被掰了下来,“给你,你赢的。”他递给杨林,“下一个!我操!”

季昆站起来,又从另一裤兜里掏出个小竹筒,红得发黑。他取下夹在耳朵上的蛐蛐草隔着筒上的洞眼撩了撩“政治犯”,“嘟嘟……”欢快清亮——是一“小青头”,落盆还没站稳便迎上“小红头”就咬。“嘟嘟”——“小红头”原地不动地抵抗,逐渐开始反攻,一直把“小青头”挤到盆边缘,使它夹着尾巴逃跑了。“哪里走,看枪!”“扑哧”就是一针,王老三顺手掰下“小青头”的两条大腿,“给你!”接着钢针一扬,少了大腿的“小青头”的身子便飞了出去。“咯咯……”身后一群母鸡争相啄食。

杨林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两对大腿,用脚踢了踢季昆蹲在地上的屁股:“还有没有?还有没有!”“嘟嘟……”盆里的“小红头”也“蛐仗人势”地叫了起来。“好了,好了,别摇头摆尾了,下一个!”王老三不耐烦地喊,“妈了个巴子的!”模仿他大哥的腔调。

“大红头,真漂亮!”

阿亮从水彩画颜料盒里把一红通通的大蛐蛐小心奕奕地捧进斗盆。“大红头”径直朝盆边缘跑去,迅速转了一圈,算是熟悉了下环境。在此期间,杨林的“小红头”面冲这位不速之客“嘟嘟”直叫,不断调整方向,“大红头”跑到哪,它也转到哪,像个跟屁虫。

“嘟嘟……”“大红头”张开翅膀欢叫着迎上去。“小红头”就跟遇见了爹,一照面就跑,同作业没写完一样。“大红头”不慌不忙像是在喊:“伢哎!爹不打你,慢着!别摔掉了牙……你妈在家等你。”

“你不要……求求你了……”杨林一脸哭相,眼巴巴望着王老三。“破蛐蛐,要它干什么!吃屎?”话音刚落,杨林那可人痛的“小红头”就在针尖上直颤直颤了,王老三一抹,卸了两条大腿就往阿亮早已张开的手心里一塞。“嘟嘟……儿子不见了。”“大红头”仿佛在喊。

一双大手出现在斗盆的上空,一巨大的黑影投射进盆。“见鬼了!”“大红头”惊得差一点蹦出盆外,撞在盆壁上骨碌碌打转,像个罩在碗里摇晃的筛子,王老三忙操起大锅盖——《唐诗三百首》捂住盆口,焖了会儿。“好了没有?”接着陈建军的大手便把他的蛐蛐放入盆中。

“‘油葫芦子’!个头真不小,圆骨隆咚的——真壮!像个北京老外!”大家赞道。

“大红头”抖动身子“嘟嘟”直叫,这架势有点像若干年后我吃完晚饭给撑着时,骑车一眼瞥见的三笑口小混混——“抖呀抖的,屁得发颠。”

王老三用蛐蛐草撩了撩“油葫芦子”,大概是长得太胖,或是痒痒难忍的缘故,它渐渐地咧开嘴笑了——开牙了!“大红头”扑上去就咬,几次都被顶了回来。论个头,“大红头”长,但“油葫芦子”宽。“大红头”比较灵活,机动性强,好比老虎对野猪。当老虎战胜野猪时,便是两只“猪蹄”被揪下塞到激动得直抖的阿亮手上时。“我操、我操……”阿亮兴奋的脸扭曲得就像昨晚她妈用鞋底抽过的红屁股。陈建军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但他很坚强:蛐蛐输了,人却不能输,你总不能和蛐蛐一起去死吧!究竟是畜生,谁不是畜生?

“不斗了,不斗了!我的‘大红头’要休息休息——你们想用‘车轮战’呀!”阿亮喊。

“对,他妈的——休息、休息!”王老三用羽毛球罩住“大红头”给阿亮,“下一个!”

接着就是一村的梁红卫、二村的李念东、三村的王飞等人打开瓦罐、茶缸、啤酒瓶、竹筒、罐头盒,展开了一场场的厮杀——哦,应该说是他们的蛐蛐在厮杀。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别人的大腿——哦,又说错了——应该是别人蛐蛐的大腿;别人手中又拿着他们蛐蛐的大腿,换来换去,真是“城头变换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直落个没腿的蛐蛐满天飞”,便宜了身后毫无战功的公鸡母鸡还有小鸡。

“大红头,大红头……”大家叫着,有点儿像部队里的“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

“还没休息好!”阿亮耍大牌地说。

“还没休息好?得了……得了……”大家催。

“乖乖,不得了—— ‘大红头’!”季昆瞅着阿亮,一脸巴结相。

“嘟嘟……”“大红头”一落盆就叫个不停。王老三用蛐蛐草撩了撩它的尾巴,“嘭”的一声,它用后腿弹了草一下,蛐蛐草差点脱手。“力气真大!”王老三说,又撩了撩它的牙,只见它抬起前腿抹了抹牙花,给了大伙儿一个飞吻:I love you!

徐大忠端个花盆来了。“逮了个什么好东西,搞得就跟人屎似的。”王老三嘴里咬着蛐蛐草冷眼瞅他说。徐大忠笑着掀开盖在上面的《物理》,书被蛐蛐啃破了好几层纸,都啃到“力和力是相互作用”的章节了。他用两指把蛐蛐嗵地弹进斗盆,砰地撞在盆壁上一阵反弹。“有这样对待蛐蛐的吗?”不知谁的良心发现——“你干脆拍死算了!”

这是一大个儿蛐蛐,通体漆黑,是“大黑头”。它落盆后一动不动,像一滴黑漆滴在盆正中,“卧榻之傍岂容他人酣睡!”——“大红头”嚷着包抄过来,要怒斩“郑贤弟”——哪有什么“悔不该”?只有“手持钢鞭将你打”。“大黑头”略微驱身向前,以静制动,两对牙就架在一起较上劲了。“大红头”身子朝前直拱、勇气舞金槊,寒光照铁衣。“大黑头”寸步不让,底气坚如铁,热情赛火炉。两个都被顶得倒退一步,又上前又后退,“嘟嘟”嚷嚷个没完。“大红头”究竟力气大点儿,把“大黑头”挤到盆边。“大黑头”用后腿拼命地抵住盆壁,双方的牙紧紧地绞在一起,“大黑头”都把“大红头”给挑起来了,但“大红头”实在太重,落下时把“大黑头”的一片牙给掰了,又是一连串的进攻,“大黑头”招架不住,绕盆边急驰,“大红头”紧追不舍。“大黑头”猛然住脚,“嘭”地一声用后腿重重地迎头痛击“大红头”的头,“大红头”给踢出老远,蒙了一会儿,阿亮的脸顿失颜色。“大黑头”放慢了绕盆边跑的速度。这时“大红头”忍着当头一腿的巨痛,悄悄地潜伏在盆上方,把仇恨的种子埋在心底,让它发芽:等因刚才一脚而得意忘形的“大黑头”过来时予以疯狂报复。慌乱中“大黑头”招架两下,落荒而逃。“大红头”紧追不舍,来了个“余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于是心惊胆战的“大黑头”回头再战,终于给“大红头”掀翻在地……

“真得味!”王老三放下针,拿起羽毛球一罩,把“大黑头”逮出还给徐大忠,“好好养养,说不定哪天还会开牙。”

“什么?赖皮!把你大腿给我!”阿亮冲徐大忠喊。

“都是好蛐蛐,何必呢!怪可惜的。”王老三调解地说。

“对、对、对!‘大黑头’是个好蛐蛐——‘黑头将军’!”季昆媚笑地对徐大忠说,“当然‘大红头’是‘红头元帅’!”他又巴结地对阿亮笑笑。

“不行!说好了谁打败就把自己的两条大腿割给别人——这是规矩!”阿亮喊声更大了。

徐大忠起先还用手护住盆口,后来索性夺过王老三的针就要扎“大黑头”,“什么了不起的,给你就是了!”

“算了,算了,先欠着吧!”阿亮貌似慷慨地说,特意看了看众人,众人笑。

“嘟嘟……”“大红头”高奏凯歌。

“马蜂来了,马蜂来了!”大家喊。我忙站起捂脑袋装出要跑的架势,大伙儿哄笑。

“屁虾们,闷坏!”我屁股上挨了温柔的一脚。一瘦高个小白脸提溜着个紫砂壶,就是大家夸的“龙盆”、“虎盆”。他是厂里一把手的儿子——马书记的小儿子——马峰,不但蛐蛐玩得好还会养画眉。去年他的宝贝蛐蛐“棺材头”若不是给鸡吃了就夺冠了。现真不知又弄了个什么奇货来,给大家开开眼。

“这红蛐蛐太累了吧。”马峰丹凤眼瞄了眼痰盂里的蛐蛐说。

“对、对、对、刚斗了好几回!”阿亮回答。

“这是什么?辣椒!”马峰惊得大呼小叫,“记住,以后别给蛐蛐吃辣椒,伤大牙!”

“不给它吃这个,吃什么?”阿亮问。

“蟹黄或蛋黄呀!”马峰理所当然、不容质疑地说。

“妈的,老子都吃不上!”阿亮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尖。

“屁虾们!你狂个屌!”王老三给了阿亮的“马桶盖”头一巴掌,险些把它打得翻了个个,随后朝马峰眯眼谀笑。

“没关系,小孩子嘛——不懂事!”马峰大人不计小人过地说。“下午和你斗,休息休息吧,省得说我趁人之危,赢了也不光彩。”

“哎?你来了!”王老大和王老二闻声从屋里出来,笑脸相迎,“刚才一群小屁孩在外面瞎闹。”

王老二上前,忙从马峰手里接过紫砂壶,小心地掀开盖。

“鱼翅头!好大的个,还有一个三尾婆陪睡!”

“我看看,”王老大鼻子凑上去。“哪儿逮的?”

“死人湾!”马峰一翘大拇指说,“蛇把门蛐蛐!”

王老二惊讶地看着马峰,于是马峰的大嘴就咧开了:

他说他到“死人湾”去逮蛐蛐——这是沿着河拐进深山里很远的地方,埋了很多死人和闹鬼而著称的地方,是一般胆小鬼不敢去的鬼地方。那儿的蛐蛐多,因为其它地方的蛐蛐都给我们这些“兔崽子们”逮完了。他说“鱼翅头”的叫声低沉沙哑,它一叫,别的蛐蛐都不敢叫了,可见是蛐蛐王……他翻开一块大石头,你猜怎么?一条红肚皮的两头蛇正盘在那里,跟蚊香似的一圈圈的——“蛇把门蛐蛐”——就是蛇给它看大门,你说厉不厉害?

“乖乖,你去年的那个‘棺材头’是‘蜈蚣把门蛐蛐’,对吧?”王老二羡慕地说。

“今年又升级了。”王老大用蛐蛐草撩着“蛇把门蛐蛐”,歪嘴说道,也许嘴本来就歪。

“嘟嘟……”

午觉后,大家拎着瓶瓶罐罐陆续来到,马峰和王老大早已并排坐在石榴树下。王老大手拿一根插着蛐蛐草的细芦苇杆亲自主持,王老二侍立身后,王老三不知去向——大概赌气走了,要么抄暑假作业去了,就要开学了。

阿亮的“大红头”进入斗盆,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当“鱼翅头”一落盆,满座叫好。只见它的头乌黑发亮像一个员外的帽子,额头正中还镶着一个像玉石般的小白方块,故名:“鱼翅头”——“大概只有员外才吃得起‘鱼翅’吧!”我想。总之跟着大家瞎鸡巴乱叫,没错!还显得豪气冲天。

“鱼翅头”纹丝不动,稳如泰山,双枪双尾丝毫无损。它先是用双枪——就是用头上的那两根须毛扫视一下四周,然后用嘴咬住须毛的末端,忽地放开,有点儿京剧里穆桂英挂帅的味儿。王老大用蛐蛐草撩它的尾巴驱它向前。它“嘭”一声用后腿弹了一下草,铮然有声,像一脚踹在钢管上,王老大的蛐蛐草竟然脱手。“真他妈的有劲!喝多了!”大家跟着笑。他又用草触了触它的身后,它立刻转身来了个“回马枪”,张牙舞爪嘟嘟振翅如抖战袍。

两勇相遇智者胜。当“大红头”扑上去时,“鱼翅头”早已占好地势,蹲在那——这点很重要,就像你拉肚子时手提溜着裤子跑到厕所找到茅坑那么重要。两对牙交锋了,“鱼翅头”的牙低而宽,总能从下往上把“大红头”给挑起来,有一回差点把“大红头”挑个跟头。论个头,“大红头”身子长出一截,巨大的身躯在力气上占上风。“鱼翅头”渐渐不支,逐渐朝盆中高地退去,妄想凭借有利地形负隅顽抗。“大红头”仍旧发扬“余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光荣传统狂追不已,但“鱼翅头”跑得飞快,还会拐弯……王老大本想用蛐蛐草制止这种你追我跑的形式——搞得就跟电影《甜蜜事业》似的,可这是两个男的,真恶心——当时还不知道“同性恋”这个词。这俩疯子绕着盆边团团打转,好像在跑马拉松。突然,“鱼翅头”猛一闪身,就听见“嘭”的一声,“大红头”一头撞到盆壁上,翻了个跟头。“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你笑个屁!嘴龇得跟粪瓢似的!”阿亮吼道,低头一看,“大红头”的头都给撞瘪进去了一块——“不对呀,应该鼓出个大包才对呀!”阿亮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一脸困惑。“鱼翅头”的大板牙就到了,一个劲地把还没站稳的“大红头”掀翻在地,“嘟嘟……”仿佛在说:“你狂、你狂、你狂个屁!老子是马峰的蛐蛐,他爸是厂里的一把手;你家主人阿亮的爸爸只不过是一个车间主任,哼,车间主任都缺根筋少根弦似的……”

阿亮的眼泪在眼框里直打转转。

“大红头”终于振翅,抖擞精神企图反扑。“鱼翅头”再次把“大红头”挑了起来,像举重运动员一样举了起来,一下子把它朝盆外甩去,好险!“大红头”扒在盆口边缘……“跳呀跳呀昭仓不是跳了吗?”我们学着电影里的腔调冲它直叫。当它失魂落魄地回到盆里时,连牙都合不上了,见着“鱼翅头”就跑,败了。

王老三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手拿钢针。

“你要干嘛!”王老大一声断喝,王老三立刻住手。

阿亮已经哭了。

马峰气派十足地端起手中紫沙壶,下意识地想来一口,忽然想起它早已装了土养蛐蛐,但“免”字已脱口而出,“拿回去好好养养,说不定哪天还会开牙。”也不朝“泪人儿”阿亮要大腿了,还来了个《挥手之间》——妈的又是它,课文还没背呢,开学要上黑板默写的。接着马峰就当众吹起“蛇把门蛐蛐”的来历,和他为了逮蛐蛐而挖人家祖坟,脚踢骷髅头的故事,就差没吹出个什么“鬼把门蛐蛐”来了。王老大打着哈欠,布满血丝的眼睛昏昏欲睡。这期间大伙的蛐蛐斗来斗去,都不愿和“鱼翅头”斗——“老奶奶吃柿子,找软的捏”。

王老大的蛐蛐今年不和任何人斗,因为他要好好养它,卖给一个有钱的上海人。他妈住院了需要钱动手术。

此时我如同一个随军出征的奴隶贩子,趁火打劫,掂着三个镶花的玻璃弹子要换“大红头”,但阿亮要五个,经过讨价还价四个后,他还在犹豫。“我爸爸是财务科长,和马峰他爸爸关系好,你再不干,老子叫马峰把‘大红头’的腿揪掉!”他终于屈服了。我又用三个带疤的弹子换下了“大黑头”,我又用……

大伙儿看我忙得屁颠颠的不亦乐乎,就是为收留这些残兵败将,都笑我是“菜蛐蛐”。妈的,我可不管这么多,我要把他们集体训练——“吃豆”。

什么叫“吃豆”?就是用一只手掌托着蛐蛐,另一只手有节奏地不断击打这只手的手腕,蛐蛐就被抛到空中,等它落到掌心时,又被抛到空中,几次三番,再用双手把蛐蛐捂在空心的手掌中不停抖动,口吐白沫不停地念:“天灵灵,地灵灵……”这样蛐蛐的头脑就被弄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曾战败过。当它被放入盆中时,一见别的蛐蛐就疯狂扑咬,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大爷!但时间一长,它醒过来时又想起了过去,就耷拉脑袋了——这就叫“面对现实”——孙子!如果这小子一但“面对现实”,你就要给它“吃大豆”——就是再次“吃豆”后,脱下帽子把它塞进去,戴在头上,狠命地蹦三蹦——所谓离地三尺有神灵。我经常夏天斗蛐蛐时都要戴顶帽子随军出征,不管再热的天。所以大家都叫我“菜蛐蛐”。

妈的,怎么不叫我“神蛐蛐”!不是但丁有《神曲》吗?

当然,比我更“菜”的蛐蛐还有,那就是尤操范。他曾把三根尾巴的蛐蛐掐掉一根和人家斗,还打死不承认。瞧,他来了,逆光的耳朵毛茸茸。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你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我哼,继续回忆:

“又逮到什么好东西了,”大家取笑——“菜蛐蛐!”

尤操范在身上东摸西掏,掏出一皱巴巴的小纸筒,倒了半天不见个屎,再一看,纸被咬了个洞,“哈哈……”大家都要笑死了。他的脸顿时红起来,忙把手伸进口袋,终于拎着须须揪出一蛐蛐来。妈的又小又难看,像个吊死鬼。“哈哈……”大家都给乐坏了——“小瘪三!”“把它的大腿拧下来喂‘鱼翅头’!”不知哪个歹毒的家伙建议。

“我要斗!这是我辛辛苦苦逮的蛐蛐!”尤操范强烈抗议。

“斗你个屌!瞧你那耸样——“油炒饭”——最菜的蛐蛐!”王老二笑骂,顺手还给了尤操范涂满紫药水的赖子头一巴掌,“屁虾们!”

“癞子癞子头,头上没长毛,拿个鸡毛插个洞,头上才长毛……”我们起哄地唱。

“来,拿给我的‘鱼翅头’打打牙祭!”马峰赏赐地说,瞄了眼盆中的小黑点,“要是它能赢,我把鱼翅头的三尾婆都给它睡。”

“哈哈……”

当“小瘪三”落盆时,“鱼翅头”正背对它,立刻来个“回马枪”,扑上去就吃。“小瘪三”二话不说迎头就上。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小瘪三”居然把有两个自己大的“鱼翅头”给顶到墙边,还在顶,以至差点把“鱼翅头”挤成牛肉干,那时牛群还没有去养牛,正和冯巩逗哏。王老大偏心地忙用草拨开,拉偏架。“鱼翅头”苟延残喘一阵后,强颜欢笑地来到斗场中心,“嘟嘟”振翅直叫以填补内心的颤栗。

“瞧,大将风度!”马峰用蛐蛐草往“鱼翅头”的尾巴后一放,它立即“回马枪”并冲主人叫嚷,撩撩牙花,立刻张开大黑牙跟天天用黑妹牙膏似的;撩撩身子,腿一蹬一蹬的,似乎连“立正稍息”都会。此时再看看“小瘪三”,简直不入流:它沿盆边东张西望,像个农村人进城看什么都好奇新鲜,简直丢死人,就差没爬盆了。一看就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连痰盂都这样,如果换了紫砂壶还不定要怎样呢!

“鱼翅头”依旧占据斗盆中心,干打雷不下雨地造声势。“小瘪三”依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假动作,沿盆壁东张西望地悠闲散步。王老大用蛐蛐草撩它、逗它,毫不领情,一点灵气都没有:即不会“回马枪”,也不会“立正稍息”。王老大几乎是用蛐蛐草的杆子强行把它拨过去,就差没用针了。“鱼翅头”依然在叫,“小瘪三”面对它,仿佛没看见似的,伸着前爪好像在扣鼻屎,用爪子一扔,“啪!”掷地有声的一坨。“鱼翅头”终于忍无可忍扑了上去,就一回合:“小瘪三”用两牙钳住“鱼翅头”的一片牙一甩,就把它丢出了盆外。面对我们的惊呼,“小瘪三”仍不叫,“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地继续沿着盆壁散步去了——“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鱼翅头”再回到盆里时,不但牙合不拢,就连牙花子都掉了,仍死要面子活受罪,边逃边叫——败叫!似乎嘴还不耸:“好小子,你等着瞧,你主人是个‘赖子头’,他爸只不过是‘五七小组’卖榨菜的临时工……”

这时“小瘪三”竟干出严重地为蛐蛐爱好者所不容的越轨行为——爬盆。黄牌警告!——王老大举了举钢针,“小瘪三”心有灵犀一点通地不爬了,继续悠闲散步。大家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又失落又无奈,心中的神话破灭了——“蛇把门蛐蛐!”

马峰下意识地端起紫沙壶来了一口,“啊呸呸……”喝了满嘴土坷垃,大家都笑噎了。他便发火了,冲尤操范说:

“你从哪里弄了这活宝来!”

“早上在厕所里逮的。”

“你有没有看见蛇和蜈蚣?”王老大笑看马峰,却问尤操范。

“什么?……它在墙缝里叫,我怎么也弄不出来,就一泡尿把它灌了出来。”尤操范说完就伸出小胖手一把揪住“小瘪三”的须须儿,放回口袋,“你的大腿,给我!还有陪睡觉的三尾婆,我妈叫我了,我要回家吃饭了。”他胆怯地瞅着马峰,却勇敢地伸出了小手。

“屁虾们,滚、滚、滚!”王老二撵着尤操范,朝马峰谀笑。

“我早就知道,你们会赖皮……”尤操范咧嘴,不屑一顾,走了。

“哈哈……”王老大大笑不已,摘下耳朵上的香烟叼在歪嘴上,摸着口袋四处找火。

之后,大家本想留马峰,听他开吹最新的脚踢骷髅头的故事,无奈他竟然忽地站起,一脚踹了痰盂斗盆,扬长而去。“你,你……”王老大气得说不出话来。

马峰再也没回来。

到了白露,王老大还说,“大马蜂还欠我一个痰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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