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了来和亲的他国质子。
他恭顺谦卑,深情款款,许诺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背地却将我这异族妻子视作奇耻大辱。
他筹谋多年,踩着我全族的血登上皇位,更将我流放为奴,丢去苦寒之地受尽磋磨。
镣铐枷锁将手脚磨出白骨,荆条长鞭把我打到血肉模糊。
他还要泄愤,纵容新欢将我害到痴傻。
神智疯癫,我彻底忘了一切,与他形同陌路。
他却双眼通红,将我抓回身边,字字泣血:
“忘了也好,我们重新开始。”
1.
大雪纷飞,我身上冻得青紫。
几只野狗撕咬着铺满尘土的炊饼,我手脚并用,忙捡起地上碎渣往嘴里塞。
“装疯卖傻。”
眼前男子一身锦衣,居高临下,眼带鄙夷。
我不认得他,从周围人惶恐且恭敬的态度来看——
他似乎是当今皇上,曾经的太子闻泊舟。
据说他横扫六合,声名赫赫,怎么在这为难我一叫花子?
我忘了,三年前他还是我的未婚夫。
如今的我全无记忆,只是呆呆望着闻泊舟。
他却很不耐烦,当我又在演戏:
“把她带回京城,我倒要看看,她要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
冷不丁却有另一清脆声音响起:
“妹妹在苦寒之地待了三年,神智糊涂些,夫君莫要苛刻。”
女子眉眼弯弯,五官可称国色。
偏偏就是这样一张美貌的脸,却让我遍体生寒。
她的眸中闪烁幽幽妒火,杀气四现。
好熟悉的杀气。
似乎在羊圈被凌虐殴打时,我见过这双眼睛。
看守们称她为皇后。
她曾指挥众人用棍棒朝我脊梁下手,打得我吐血求饶,磕头哭喊。
那时她笑得格外畅快。
“跟我抢东西的贱人,就该有此下场。”
如今的她笑容和煦,和昔日狠辣模样判若两人。
为表仁善,皇后还伸手替我拢了拢碎发。
这动作却吓得我触发本能反应,哆嗦着猛然后退,连连求饶:
“别打我,别打我了!”
卑微至极。
闻泊舟眸中闪过异色,偏头向我看来:
“他们会打你?”
我刚想点头,皇后却用笑声引走注意力。
“北疆士兵们忙于训练,哪有时间为难她一个贱奴。”
“我看妹妹是三年前血洗草原时受了刺激,还没从陛下挥剑的阴影里走出来呢。”
听闻她提及那段血腥往事,闻泊舟面色微沉,柔声对她道:“皇后辛苦,回京后好好教她规矩。”
转而甩我一个冷眼:
“莫要再装疯博取注意,朕不上你的当。”
2.
三年前,闻泊舟还是个受先帝厌弃的皇子。
此时西北游牧民族兵强马壮,隐隐有酿成威胁之势。
他被推出来和亲了。
而成了他预定王妃的异族公主,好像是我。
一个娶他族女人为正妻的皇子,是绝对没机会继承大统的。
闻泊舟打掉牙和血吞,不动神色,反做出一副深情样子。
他策马千里来草原与我相见,拉过我手郑重起誓:
“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
“我绝不负你。”
皇室不喜欢他,我喜欢他。
我带他常驻西北,策马引弓,本以为日子会如流水涓涓而去。
却想不到他狼子野心,表里不一。
成婚前一日,闻泊舟带兵屠戮了整片草原。
血流成河,天地皆成红色,像红色喜服铺展开来,日月隐于其中。
我看着闻泊舟挥舞着滴血的长剑,厉声高喊:
“逆贼长岚!自即日起流放北疆为奴,终身贱籍。”
“其余反贼,尽数诛杀。”
我匍匐在地磕头求饶。
希望他看在我们从未进犯中原,且曾经善待他的份上,放妇孺老弱一命。
可他冷眼看着我将额头磕到血肉模糊,朝我啐一口唾沫:
“天朝大国被迫和亲,是奇耻大辱。”
“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无比恶心。”
“滚。”
杀我全族后,闻泊舟以战功得封太子,荣登大宝。
而我如丧家之犬,千里北上。
看守为我上了三层镣铐,日夜跋涉,我的手脚被磨出白骨。
等到北疆,迎接我的不是屋舍床铺,而是一座羊圈和一碗毒药。
“皇后娘娘赐的。”
看守们捏着我脖子将药灌下,我挣扎无望,恍惚间留下一行清泪。
毒药没要我性命,却让我神智疯癫,生不如死。
人人都可以来我身上踩一脚,殴打,凌虐……
“听说这疯子跟皇上订过亲?”
“嘘——一个贱籍奴隶,也配跟咱们圣上攀上关系!”
开始我还会愤怒,可挣扎反抗只会换来更猛烈的殴打。
他们将我锁在羊圈,不留一点寻死的可能。
要让我生不如死,一辈子陷在疯癫不得解脱!
三年过去了。
我听他们为闻泊舟登基而欢呼,为立后庆祝。
他们高高如日月星辰,而我,在尘埃中苟且偷生。
3.
回京后,我被塞进一处黑黢黢宫殿,里面蛛网丛生,灰尘遍地。
但我很满意,美滋滋找了处没发霉的被褥钻了进去。
怎么也比北疆羊圈好。
“贱奴就是贱奴,改不了一身下等习气。”
此时屋内只剩我跟皇后两个。
她捂着鼻子,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似乎想再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傻了。
皇后丢来一盘发霉馒头。
“吃吧。”
我亮了眼睛,忙将馒头全部吞入嘴里,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人不要的垃圾,我视若珍宝。
“看来是真疯了。”
她眼中倏地闪过杀机,“但我还是不能留你!”
“明明我已经把你扔到北疆了,他为何还要接你回来!”
“你不能回来,你不配回来!”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傻傻望着她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下一刻,她狞笑着往我嘴里灌入一颗药丸。
剧痛随即席卷我全身,腥甜液体溢出嘴角。
“这么痛快死了,还真是便宜了你。”
她抓住我头发向上掰起,满意欣赏着我濒死神态,狠厉模样一如往常:
“我说过!和我抢东西的贱人,就该有此下场!”
“一个草原上的野女人,未经开化的畜生,也配跟我抢泊舟的心!”
“去死吧,去死吧——”
我听不懂她说什么,想开口辩解我并不认识她夫君。
可喉头被鲜血哽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真的忘了。
过去的虚情假意,背叛杀戮,我都忘了。
痛意侵蚀着我的理智,陷入黑暗后,梦里似乎回到了一片青山草原。
少年人骑着一匹黑马,眼如满月般温柔明亮。
我病痛全消,蹦跳着上马和他一同向远山深处奔去。
可山风席卷,我怎么也追不上他。
4.
我沉醉梦中不醒,却听四周响起熟悉呼喊:
“长岚!我在这。”
眼皮太沉,我看不清谁在说话。
声音一道道传入耳中。
方才恨不得我早死的皇后委屈万分,啜泣着请罪:
“臣妾失职,竟不知道妹妹身上藏着毒药,也没想到她居然敢辜负陛下的好意!”
她撒谎。
我很疑惑,这样美丽的一个女人,为何天生长了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
要杀我,还得装出一副善良模样,倒打一耙。
可闻泊舟又信了她。
男人的声音沙哑:
“是她自己不识好歹,一心求死。不怪你。”
闻泊舟真奇怪。
他对皇后爱护有加,亲近非常,却偏偏要把我抓来身边,挑动爱人怒火。
害得我死了又生,生不如死。
昏迷这段时日我神志清醒,虽然口不能言,眼不能看。
可他们的谈话,我字字都听进了心里。
他们提到三年前的屠杀。
据说,皇后家族察觉草原部落企图谋反,冒死报信。
而闻泊舟孤身一人率兵平定叛乱,英勇异常。
夫妇二人携手并进,伉俪情深。
我真心实意为他们的爱情感慨,心中再无半点波澜。
医师日日来为我熬药,顺手医治我身上旧伤。
其他伤口愈合很快,只是肩头有一处利剑贯穿留下的痕迹,整日渗血,药石无医。
那是闻泊舟用太子剑捅出的伤口,淬了奇毒,绝无愈合可能。
皇后在我耳边叹息,声音里却夹杂着笑意:“当年陛下为保护臣妾,伤了妹妹,想不到竟这样重。”
那一夜,我跪地哀求他们饶过妇孺性命时,皇后正在闻泊舟身侧。
我求情心切,磕头时竟不小心惊了皇后的马。
眼看她要被马儿掀翻摔下,闻泊舟飞身将她拉入怀中,转而怒目,一剑将我肩头刺穿。
往事如烟,我记不清。
只有皇后还想着,我肩头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的伤口,是他们夫妻情深的见证。
“你我是少年夫妻,情分不是别人能比的。”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了多少他们的恩爱誓言。
我终于醒了。
5.
眼前只有闻泊舟一人。
曦光照着他面如白玉,垂眼吹着滚烫冒烟的汤药。
“醒了就喝药。”
我受不了药的苦味,将自己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你是谁?为什么要把我抓到这里来?”
他一怔,盯着我看了良久,也不顾手指被药碗烫到通红。
“你不记得?”
“我为什么要记得你。”
话一出口,我才觉得不对,傻子也该知道眼前男人是皇帝。
对皇帝不恭敬,他再将我丢回北疆羊圈怎么办?
我话锋一转,挤出笑容:“但我知道您是皇上,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您鸿材硕德,大人大量,一定不会和我一小奴隶一般见识。”
“您能不能把我送回草原?还有个很重要的人在哪里等我……”
梦里山间的少年策马飞奔,离我越来越远。
我看不清他是谁,可心里却急得发狂。
我怕我再不回去,他便真的要跑入深山,再也不等我了。
闻泊舟的脸色愈发苍白,全无血色。
“我和他感情很好,像您和皇后一样好。”
我笑着看向他,“将心比心,您也不舍得让皇后等您这么久吧?”
他眼角划过一丝晶莹,随即偏过头去。
可我还是看见他哭了。
6.
“长岚,我错了。你别这样……”
他眼眶泛红。
“分别三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本心。”
“我心悦你,你不要再装傻了,好不好?”
我哪敢让皇上如此哀求,忙挣扎着下床行礼,磕头动作格外流畅。
“皇上折煞奴婢了!”
他僵在原地,看着我昔日挺直的脊梁弯出弧度,不敢和我对视。
此后他不再和我说话,房间里也再没其他人进来。
不管我怎么哀求他放我回草原,他都置若罔闻。
“不管你是装失忆,还是真不想记得,朕都不会放你走。”
我还想再求,可闻泊舟只留给我一拂袖而去的背影。
好自私的人,自己有恩爱甚笃的皇后,却还不肯放我这小傻子去寻情郎。
我的心上人才不会像他一样,将人关在屋里,憋声闷气。
他会扬起马鞭,跟着我一同以脚步丈量天地壮阔。
只可惜……
摸着那被打断数次,布满伤疤淤青的小腿,我摇了摇头。
恐怕以后再骑不了马。
那也无妨,他会将我护在身前,替我拉缰甩鞭,
正入神,大门“吱嘎”一声又被推开。
皇后站在门口,笑得狰狞。
“一个痴儿,居然还能狐媚皇上!”
“听说你想回草原?”
“我倒有些草原上的东西要给你看看。”
她笑着向我走来,眼睛因兴奋瞪大。
皇后摇晃着手上那串晶莹的嘎巴拉,上面密密麻麻的,是骨头。
一股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嘎巴拉是用腿骨、趾骨,甚至头骨做的祈福法器。
她这一串长可绕臂,不知用了多少骨头。
“这是人骨。”
轻飘飘一句话砸进心口。
恐惧、无助、愤恨占据我所有神智,不用她说,我似乎也能猜到那个答案。
她用指甲划过我脸颊,随即掐上我脖子:
“这是用你部族所有人头骨做的,最纯正,最难得的嘎巴拉。”
“可惜啊,上面还缺一个念珠。”
“我看你的头骨就不错。”
她咯咯笑着,声音却如鬼魅般幽怨。
“上次你运气好,陛下闯进来救了你一命。”
“这次你可躲不掉了。”
她不再用毒,抽手以簪子扎向我。
眼看尖端即将没入咽喉取我性命,我却怒火攻心,暴起将她推出数米。
“竟敢打我?”
——啪!
劈头盖脸无数耳光甩来,她气得发了疯,抓着我头发便要往墙上撞去。
咚的一声,额头一阵温热液体流下。
最后一点意识剥离,我力气抽尽,只听得屋外有人匆匆赶来。
似乎是闻泊舟的声音。
“皇后,你怎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