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悲伤的聊斋故事

般若萝卜 2025-01-10 10:42:37

在我看来,《叶生》是《聊斋志异》中最悲伤的故事。

叶生一身才学,却屡试不中,无处施展抱负。幸遇知己丁乘鹤,爱惜他的才华。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天底下有人能认可自己,确是人生幸事。

丁乘鹤对待叶生真的非常好,“使即官署受灯火;时赐钱榖恤其家。值科试,公游扬于学使,遂领冠军。”同时,对叶生期望也很高。

再一次在乡试中名落孙山后,叶生深受打击,“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巨大的打击让他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也许出于对丁公的愧疚,也许出于对科举的执念,叶生死后,魂灵不散,他自己却并不知道。死去的叶生跟随丁公回了老家,教导丁公的孩子,“生以生平所拟举子业,悉录授读。闱中七题,并无脱漏,中亚魁。”

丁公大为感慨,叶生仅用自己学问的一部分,就使他的儿子成了名,但叶生自己的贤才却长期被埋没。叶生说:“都是命运使然。不过托您家的福,我的文章也扬眉吐气了。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半生的沦落,不是因为文章低劣,我的心愿就满足了。况且读书之人能得一知己,也没什么遗憾了。何必非要穿上官服,抛掉秀才衣裳,才说是发迹走运呢!”看似豁达的话语背后,满是心酸。

叶生的才学通过另一种方式得到了世俗的认可,死去的他竟然也中了进士,衣锦还乡。看到破落的庭院和慌乱的妻子,才知道自己已身死多年,怅然之下魂飞魄散。

柳泉老先生写叶生,如同是写自己。

蒲松龄19岁初参加童子试,以县、府、道三试第一考上秀才。出道即巅峰,但巅峰之后即是落幕。此后,他在四十多年的时间里,顶着家人的巨大压力参加了8次乡试,却再未及第,最后一次已是62岁高龄。在72岁时,他“挨到”一个岁贡生的功名,直到75岁去世也没有获得一官半职。

蒲松龄晚年在自己的画像上题词:“行年七十有四,此两万五千馀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头?奕世对尔孙子,亦孔之羞。”一个行将离世的人,仍对失败的科举之路耿耿于怀,可见,他对此有多执着。

叶生能死后考取功名,教出贤徒,而蒲松龄只能靠写作鬼狐故事抒发心中苦闷。

另一方面,蒲松龄是个性情中人。他在聊斋另一个故事《张诚》中说:“余听此事至终,涕凡数堕……不知后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说自己爱哭鼻子,还跟后世的读者隔空对话,寻找共同爱哭鼻子的人,真实得可爱。

如此真性情的人,怎么会受制于规则?当时的科举考的是八股文,套路固定,格式死板。蒲松龄不喜欢,而更喜欢写抒发真情实感的文章。这也是他多次应试不中的重要原因。

在“异史氏曰”中,蒲松龄以骈文的形式,对这个故事给出了相当长的评论。他说,应举文章是我辈读书人精心结撰缮写;它是否能遇真赏,正决定着我们命运的穷通呢!叹息啊!命运不蹇,时运不济。经历之处,总难遇合,只能空自对影愁叹;生就嶙峋傲骨,不能媚俗取容,唯有自惜自怜。可叹穷厄困顿,招致势利小人的嘲侮。多次落榜的人,从人身到文章,都被世俗讥贬得毫无是处;一旦名落孙山,则文章到处都是瑕疵。古今痛哭的人,只有献和氏璧的卞和和你啊;举世贤愚倒置,能慧眼识人的伯乐如今又在哪里?当道无爱才之人,不值得指望!反侧展望,可叹四海茫茫,竟无以容身之所。人生在世上,只有闭着眼睛走路,任凭造物主的安排而已。天下才华不凡却如叶生那样沦落的才子,也是不少,回首四顾,天下哪里会再有一个丁乘鹤出现,让人生死跟随他呢?唉!

字字泣血。

幸运的是,叶生有丁乘鹤,蒲松龄也有自己的知音。

自39岁起,蒲松龄到毕际友家做塾师达三十年,教授他的孙子。还有一项工作是为毕家写应酬文字。正如丁公对待叶生,毕公特别欣赏和看重柳泉先生,待他特别好,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毕家的藏书他可随便翻阅,住的是家中最幽静、最适合读书的地方,还充足供应写书用的纸墨灯火。蒲松龄就靠着毕家的支持,在应试之余写出了《聊斋志异》和其他作品。

古时候,相比搞文学创作,通过科举进入仕途是当时的主流,是世俗所认可的读书人最好的出路。

“士、农、工、商”四个阶层中,如果你是后三个,就算日子过得还不错,也不会受到世俗的待见。即便是才华横溢、自幼见惯“白玉盘”的李白,也千方百计想进入仕途,可惜因为家中经商而被各种歧视,不惜入赘以换取政治地位。

即使到了现代,人也被“获得世俗认可”这个魔咒套得牢牢的——要么升官,要么发财,要么出名。人是社会动物,为了在生存比赛中胜出,这些都被写在了基因中。

人一定要获得世俗认可才算成功吗?

那些默默无闻活着,不被世人认可的人生就没有意义吗?

蒲松龄耗费大半生写出《聊斋志异》,甚至不惜面对别人的冷嘲热讽。

有很多人,不顾世俗的评价,在默默无闻地做着自己热爱的事业,只求心灵宁静和富足。

但有几人能真的超脱?大部分是出于无奈罢了。

世人大多默默无闻,不是不想功成名就,而是因为没机会。

如柳泉先生,也没有放弃获得世俗的认可。

人活一世,总要对得起活这一次,没人会真的甘于平庸。如果有机会一飞冲天,定会奋力追求。

也许折腾完了什么都没有,但不折腾,总归是意难平。

只是折腾之余,要保持清醒:折腾要尽力,剩下的交给命运,不必太执着。

如蒲松龄和叶生都没有达成所愿,我们泛泛之辈又有什么好苛责的?

努力活着,做热爱的事,力所能及地发光发热,不也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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