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只在北京生活过三年,这座城市便在我的灵魂,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这是一座遗迹遍布的古城,即使多少旧时代的亭台楼阁早在近世百年间被来回销毁荡平了,但北京家底太厚,不经意一个拐弯处,都能碰上600年文明的斑驳陆离。像北京、西安或南京这样作过集权帝国首都的都市,只要踏入城市的核心区,就能看到巍峨、充满威权和豪情的城池残桓。这毕竟是一座皇帝住过的城市,贵族化的宫殿,平民化的胡同与四合院,共同掩盖住这座大城的特殊性:在中国,这是城市中的城市,城市之上的城市。北京,是中国最霸气的一座城市,因为北京有一座紫禁城!逐鹿问鼎的金戈铁马、猎猎旌旗、绝世英主、一代佳人、亡国之君、杀头忠臣、当权官宦、碌碌士子……历史的车辚辚、马萧萧,总是与紫禁城紧密的结合在一起,留下一段又一段的韵事、美事、恨事、憾事等等。至今,红色宫墙深锁,华丽金幔下波云诡异,风继续吹,从未停过,风中依然散发着爱与恨的味道、血泪的味道,铁与火的味道。
与北京占有的资源和天时地利人和相比,北京人的表现算是懒的;这个城市永远不缺侃爷,不缺民间思想家,不缺策划大师,不缺私家车和堵车,只缺更多的行动和更高的效率。曾经深深感觉过,老北京人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们总处于一种俯看天下的心理位置,这样的心难免会有些飘浮,通常只是纵论天下,而一屋不扫。但当我在蝉鸣如雨的夏日午后,走过安然的老北京市井人家门前,长长的弯曲胡同里,透过树阴洒下的一片阳光,鲜活而懒散,真实却梦幻。我又被北京文化的这一份“悠闲气”所吸引。当我读完王世襄的《锦灰堆》,一次次惊叹于这位以养虫、育鸽、饲鹰、精馔、藏物识器立身的大玩家,当我见识了老北京那些平凡琐碎的“玩意儿”——那些即使在最动荡和苦难日子里仍随身携带、不肯牺牲的兴致与生趣,那些与骄奢无关、只是孜孜取材于自然的最低成本的快活……我知道,北京人确实有他们值得精神优越的资格。
这个城市曾经盛产老炮儿和小炮儿。北京过去阶层分明,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大夫、庶民、流氓都共同生活在这座古城中。天子逊位了;诸侯在秦一统时被消灭;卿大夫相当于家臣,在周朝以后消失;士大夫是取消科举时消失的;唯有庶民和流氓,他们仍在此狂欢。北京城在文革期间就有诗人团伙、地下艺术家频繁出没,以及早就试图谋反或治国的少年匹夫。高干子弟可能是这个北京群体圈子的背景甚至核心,乱世聚散,他们是共和国第一拨青苗,也是头一代忤逆的人,他们和父辈一样,天生渴望事功,天生不安分。时代变了,江湖上已没了老炮儿的传说,世上也已没了江湖,只有丛林和屠宰场。如今北京到处都有释放过多青春荷尔蒙的地方,下一代的青春很忙碌,用不着寻衅滋事了。
为了总结北京城市精神,官员和专家们曾经文山会海,反复研究,层层论证,可企图用一束词组、一句标语提炼城市的精神,哪怕是最精深、最包容的文字,所表达的意义终归有限,流动的城市精神,如流水不腐,流向无限的未来。以有限约束无限,不是归于徒劳,就是破坏了可贵的无限性,将城市的未来限制于封闭的胡同。诸如“创新”、“和谐”等被掏空了内涵、“假大空”的词语,如此贫乏的精神,怎么可能用来命名这座千万人东奔西走的复杂大城?所以,当北京的城市精神出炉,嘲讽、解构它的“精神体”随即风靡一时,公众评出的北京精神则是“烤鸭、豆汁、焦圈、卤煮”。
北京的现状,与中国其它很多大城市一样,是中国当代社会进程的一个缩影。概括而言,以进步与文明为由,背离土地;因追求高速发展与现代化,背弃心灵;被污染的空气和水,不通畅的道路交通,都述说着经济增长背后的代价。与此同时,生活在同一城市的人们,有着各不相同的世界,以及各自关于故园的记忆,以及再也回不去的故乡。现在的北京,受到雾霾、拥堵、缺水、房价高等不利因素影响,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宜居城市了。但中国60%的艺术家还是聚集在这里,在宋庄、黑桥、草场地等远郊安营扎寨。他们为何如此迷恋北京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北京是中国的首都,是中国艺术的中心,不管在“变把他乡视故乡”中的角色如何转变,北京依旧是艺术家们叱咤风云的最佳舞台。
多少女孩子年轻的时候,也像我这样一无所有却有满怀期待,一咬牙一跺脚跳上一辆绿皮火车奔向了北京,到最后大部分都被生活淹没。在北京这样的城市里,风花雪月或者为了生计奔波,为了很高的房价,得把一辈子卖进去。事实上,这座北纬39度极度干燥极度缺水的巨大城市是如此无情。友谊不是没有,只是如此稀薄,爱情,也不是没有,总归是那么不堪。我想起了松落老师对这些女孩子的描述“谁曾在年轻时到过一座大城,奋身跃入万千生命汇成的热气蒸腾,与生活短兵相接,切肤体验它能给予的所有,摸过火,浸过烈酒,孤独里泡过热闹中滚过。拆毁有时,被大城之炼丹炉销骨毁形,建造有时,你从幻觉中寻回自己,犹如岩石上开凿羊道,一刀一刀塑出自己最初的轮廓。”
当我刚来北京的时候,我经常问自己,我离这个城市到底有多远。三年以后,我的结论仍然是,太远。因为当你置身于这个城市,你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你所有的开心悲伤思念和爱,都会那么轻易的就被淹没,被这个3000万人口的大城吞吐到骨肉无存。北京像汤,是水和火的结合体,老在加热,在锅里咕噜噜,一锅浓浓的百年老汤。熬到后来,除了金刚一样的人,很多人都被煮成汤料了。从三环到六环,北京将自己摊成了一个巨无霸,正在成为一个没有边界的地方,人们把粮食、蔬菜、水果、大地上的一切美好出产之物,都极其主动地输送给了它,人们把子女、父母、自由的可能,也都输送给了它。至今,北京仍在不知魇足地饕餮,并日益臃肿。
三年时光悠悠,我似乎能对生命中途经的每一个地方,都能赋予深情,更何况那是写不完、品不透的北京。这座四季分明的城市,春的暴烈,夏的适意,秋的沉醉,冬的凛烈。香山上的枫叶,昆明湖的积雪,深秋未名湖的蟋蟀声,圆明园长疯了的野荷,彩色的三里屯,暗红色的后海,翠绿色的南锣鼓巷,有着北京保护最完整的四合院区,真正要享受这座城,只有去玩味这些过往的记忆与生活痕迹。最美好的还是北京的秋天,各种民国时期的北平特色浮上水面,果子市,板栗香,秋风打城墙,抬头是那种天高云淡的感觉,看着巨大的秋云在慢慢地舒卷变化,就这么凝望,发呆,在幻想中飞上云端,躺在云里。还有那些同窗三年的师友,那些午夜的静读,那些温暖的叹息,那些无数个日子里的邂逅与等待,就这样在四季的轮回与流光飞舞中,被无情地掩埋在时间的飞逝中。
我记得北京留给我的印记,每一条街道,每一幢房屋,每一阵风,每一束光,曾经在某个时刻,在我的青春年华的勇敢探索中,轻轻环绕,颤栗,欣喜。那些在北京城奔跑蹦跳的往昔,仿佛做梦,却格外用力、投入。想起我的北大老师、著名诗人臧棣,有一首诗作《北京阴霾史丛书》,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更多刺激/将内心的哀伤/颠簸成一种忘我的辽阔。/北京的深处,好像有过一个草原”。是的,当年,我就这样只身打马过草原。
年年春来,沙尘暴与柳絮一起搅动北京城的混乱,又常常阳春三月、飞雪连天,风卷着大片的雪花哗哗地从窗前急速地掠过。这样凛冽的风景,北京城大部分地方蒙着烟尘,嘈杂喧哗,而这座城市的心脏,紫禁之巅,却笼着金色的薄雾,始终宁谧美丽。现实的尘土飞扬与喧嚣之中,我心中的梦幻旋律,曾与这座城市轻轻共振过,如此悠扬,如此明亮。谁的生命曾被如此擦拭,如此点燃,必将终身怀念这段旋律。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当年只身打马,我曾经过草原凝聚的野花一片,留下了依依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