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宇文老夫人拄着拐杖,和四位侍女出现在众人身后。还好她来得及时,宇文雷那半招剑法才没有使下去,司空不二的胳膊也还好好的留在身上。
宇文雷见了母亲,忙倒提剑柄,恭恭敬敬地说道:“母亲,我──”
宇文老夫人摆一摆手,说道:“你用不着多说了,在这儿发生的一切我都看见了,这次你做得不错,没有轻易伤人。我很喜欢。春梅,你去把高公子扶起来。”宇文雷见母亲脸上并无愠色,说的也是夸奖他的话,于是稍稍宽心,心想:“恶徒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帮人跑到宇文家的地方来伤了高老弟,你总不该怪我替宇文家出头。”
宇文老夫人好像知道儿子的心思,扫了司空不二一眼,叹口气道:“我也不知你是否明白娘的心意,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个道理你明白,可事到临头,你却未必把持得住了。”她又看了司空不二一眼,稍停片刻,方始接下去道:“看你尊容和你手里的拐剑,你就是铜驼铁剑司空不二吧?我是宇文速的孙媳,你要报仇,冲我来吧!”
司空不二狠狠地盯住宇文老夫人,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宇文老夫人继续说道:“老太爷临去世时特意叮嘱老身,如果铜驼铁剑找上门来,万不可与他对敌,宇文一家避其锋芒,不与战则可,绝不可再生事端,令两家积怨加深!”
司空不二面色发青,还是一动不动。宇文老夫人接着说道:“宇文氏家传的太极剑法,若是练到火候足够,足以杀人不留伤痕。不过太极剑法亦刚亦柔,行家一眼就看得出来,也用不着老身多说。至于当年老太爷为何会下那样骇人听闻的杀手,恐怕也只有司空先生才清楚,司空先生还该知道,老太爷那一剑只用了四分力道,若再加两分,司空先生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么?”高手过招,有时取决于招数的巧妙精微,更多时候,力道的缓急轻重足以决定胜败生死,像太极剑这样震古烁今的剑法更是如此。当年宇文速刺向司空不二喉头的那一剑的力道只要多加两分,剑尖便可直穿司空不二的脖颈,取他性命,而不会是仅仅将他喉结刺碎那么简单。而像宇文速这样造诣的高手,在当时恐也是寥寥可数。
宇文老夫人摇了摇头,说道:“兹事体大,我们老一辈的人已是垂垂老矣,这二十几年来司空先生只怕是殚精竭虑用尽心思来寻找老太爷的下落,却不知老太爷练成了绝顶功夫,也还是逃不过生死大限。所谓人死如灯灭,司空先生要让两家恩怨从此无解么?”
司空不二此时似乎连呼吸也有点吃力了,宇文老夫人还是继续说道:“一个人的武功练到登峰造极,他的出手神鬼不测,当然足以令人色变心惊;但就算一个人的武功已经练到了人人震恐的地步,也远不如人心和计谋的可怕。老身的话请司空先生动手之前,一定三思!”
司空不二铁剑剑尖缓缓垂下,剑尖触到地面,终于不动。突然他猛地把铁剑向下一按,剑身发出悉悉声响,缓缓深入地下。剑身一半入土,只听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用力一扭,那口黑沉沉的铁剑咔嚓一声,断成两截!司空不二拗断铁剑,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断剑抛下山崖,头也不回,向山下疾奔。南宫云岫和成星野一左一右护着公羊无伤,跟着快步下山,四个人转眼间走得不见踪影。
宇文老夫人望着四人远去的背影,苦笑道:“雷儿,这一段宿怨,总算暂时了了,但愿他的两位弟子也和他一样深明大义,自视己非。现在,你带高公子去见主人吧。我怕他来不及了。”宇文雷道:“可高老弟的伤······”宇文老夫人道:“这些小伤,比不过天人永别的剧痛。高公子,你还忍得住么?”她眼光极为锐利,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无忌身上的伤虽重,却没有一处致命,否则他早就该支持不住了。
宇文老夫人走到无忌身前,缓缓说道:“你灵渡伯伯等了你五年多,这五年中,他身上的剧毒不时发作,全靠老身用珍稀药材给他续命,碎骨镖的毒性才没有继续恶化。老身怕就怕他突然见你,心情激动,会是他的一剂催命符。但是他见不到你,抱憾泉下,那就是我们的罪孽了。高公子,这两样由你选,你会怎样?”
无忌心中一酸,说道:“晚辈愿他老人家不要带着遗憾离开。”
宇文老夫人点了点头,说道:“很好,他说你是个识大体的人,果然如此。主人迭遭变故,说不定有事还等着要吩咐你呢。我已活了八十岁,只怕陪不了他多少年了。”语气颇为苍凉。宇文雷低声叫道:“娘!”宇文老夫人背过身去,身躯微微发抖,摆手道:“你带高公子去吧。娘恨余生晚矣,不忍送故人一程,主人的身后事,就由你为我代劳吧。”宇文雷不敢多说,搀着无忌,两人复又走进园门。
无忌第一次来时走过这路,宇文雷带他慢慢走向园门左面,绿树掩映中,眼前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无忌跟随宇文走不多时,道路越走越幽静。两人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色花丛,重重叠叠,幽香扑鼻。无忌仔细一看,这一堆白色的花丛竟是天山雪莲。天山雪莲耐寒惧热,中原地方见到的雪莲都是制作好了的雪莲干花,生长的活体渺不可多见。这里居然移植了这么一大片雪莲,无忌惊喜之外,心道:“宇文一家视灵渡伯伯为‘主公’,自然知道他的喜好。把耐寒的天山雪莲移到江南,还培养得花团锦簇,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宇文兄,灵渡伯伯最近离开过吗?”
宇文雷道:“你是想问他是不是到过证果寺吗?他没去过,在证果寺留下雪莲标记的是我。他的病情时好时坏,一身武功几乎全废,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地方?他等了你五年没等到你,所以让我去一趟北京证果寺,给你留下雪莲标记,希望你心有灵犀,会到证果寺去。你到证果寺,定会发现雪莲的标记,就会南下苏州,那时我只要在苏州等你到来就是;万一你没经过证果寺,我再到江湖上去找你不迟。”
无忌说道:“为什么证果寺的僧人都死了?”
宇文雷一愣道:“你说什么,证果寺的僧人都死了?我到那儿,是明空大师接待的我,还有明云和明通两位大师作陪!他们三位呢?”无忌黯然道:“他们三位都已圆寂了。我只看见他们三位和寺里僧人的坟茔,当时我还以为灵渡伯伯也死了。”
宇文雷大吃一惊,说道:“不知那杀人的凶手意欲何为?这三位大师不是武林中人,一点武功也不会,杀他们干什么?!”胸口起伏,显见是气怒异常。
无忌看了心道:“凶手不是他。一个人真正的愤怒是发自肺腑,作假只有三分真,一看便知。”他只能附和道:“这三位大师真是可怜,但愿日后有机会将此事查清,还三位大师和寺里众僧一个公道。”宇文雷忽然一声冷笑道:“老弟,你不会以为杀人凶手是我吧?”无忌一笑道:“小弟说没有一点怀疑,老兄相信吗?”
宇文雷哈哈大笑,竖起拇指向上一挑,赞道:“好,痛快,好兄弟,我信你!我们到了!”
但见雪莲花丛中隐约现出一座石门,宇文雷走上前去轻轻拉住石门的门环向左扭转三圈,接着又右转三圈,石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缓缓打开。宇文雷小声说道:“此处原来是先祖先父两代闭关练功的静室,里面没有灯火,只有你的灵渡伯伯躺卧的病床上方,开有一处通风而设的孔洞。但愿待会儿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好是醒着的,否则又要等十天了。”
无忌心中酸楚,对宇文雷说道:“大哥,这五年来多亏了你了。”宇文雷道:“宇文氏自五胡乱华时从鲜卑草原迁来中原江南,若非老主人,哪里有我们今日立足之地。比起老主人施之于我们宇文氏的恩惠,我们做这点小事微不足道。”无忌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江湖武林中能像大哥这样想的人已是凤毛麟角,说句不客套的话,小弟是真佩服大哥。”
宇文雷忽地嘘了一声:“老弟,你向前看!”
眼前忽然出现一道白色光芒,光芒之下,隐隐可见盘膝坐着一人。无忌心头震荡,一时之间,仿佛觉得胸中一口气就要喘不出来,直走到那人身前数尺,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见这人盘膝而坐,满头长发,直垂腰背,长眉长须,鼻子嘴巴都快被遮住了。无忌静悄悄地跪下仰望,那人容貌依稀相似,不是分别了五年多的灵渡散人又是谁!
这一刻,无忌忽然泪如雨下,颤声呼唤道:“道士伯伯,道士伯伯!”
他一连叫了数声,灵渡散人身子微微一震,终于睁开双眼。只是他双眼昏花,早已不复多年前的神采,他看了无忌许久,才嘶哑着声音叫了一声“无忌”,双手一张,向无忌扑了下来。无忌赶忙伸手一托,但觉入手甚轻,一把抱住灵渡散人身子,大哭一声:“伯伯!”宇文雷见情势不对,不及细想,当即抢上,伸手轻轻拍在灵渡散人的颈后“大椎穴”上。这是内家手法,当练功偶有心魔入侵,胡思乱想、心神不宁时,按拍大椎穴可助镇定,以免走火入魔。宇文雷内功深湛,深通其法,按拍的部位与力道恰到好处,灵渡散人给他手掌一拍,心中一静,便自闭目运功。片刻只听他气喘渐缓,呼吸渐匀,不久便即思止虑息,物我两忘,直过了半个时辰,灵渡散人才缓缓睁开双眼。
日光从静室顶上的通风孔洞直照下来,映得灵渡散人满脸皱纹,这时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须发苍然,并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好好的修理,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的。突然间他眼光闪烁,几滴泪水落在胸前衣襟,接着又微微笑了笑,说道:“无忌,我终于等到你了。你怎么才来,这五年你去了哪里?”
无忌真想扑在灵渡散人怀里大哭一场,跪在地上泣道:“天山玉碎宫倾,弟子掉下悬崖,在谷底坐了五年的枯禅。”灵渡散人面上微露诧异之色,说道:“后山冰谷?你在那里遇见谁了?”无忌把原委一说,灵渡散人老泪纵横,哽咽说道:“原来如此。我说为什么大师姐怎么会变了一个人一般,原来是徐白露这个贱婢李代桃僵,窃据权柄,出卖天山,给天山招来无妄之灾。不过这也是你的机缘,否则你也得不到她的传授了。你师父呢?”
无忌心中惴惴不安,跪地磕头道:“师父她老人家,她······”灵渡散人忽然又掉下泪来,说道:“天山玉石俱焚,想她也难逃劫数了。你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无忌泣不成声,道:“弟子不敢说。”灵渡散人脸色忽变,问道:“为什么?”无忌道:“弟子获罪于天,特来伯伯掌下领死。”灵渡散人身子一震,道:“你为什么这样说?”无忌道:“弟子不敢隐瞒。”当下把冯素素之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灵渡散人听完他的说话,轻轻拍打无忌的肩膀,点头说道:“我相信杀你师父的不是你,你起来罢。”无忌依言站起,灵渡散人又问:“当时你的剑刺中你的师父,还有谁在场?”无忌道:“还有公羊师叔祖和铜驼铁剑司空不二。他们二位离我大约四五丈远近。”灵渡散人脸上神情怪异,自言自语地说道:“公羊的武功见地都不在我之下,就算他没亲眼看见,想也能想得到。白云师姐都能想到这是逐鹿侯暗中捣鬼,他怎会想不到?”
宇文雷道:“他们不但想不到,还想杀掉无忌呢!”灵渡散人随即摇头道:“不对,不对!这不对劲。公羊的为人我很清楚,他嬉笑怒骂游戏风尘,你说他行为怪诞可以理解,但他怎么会不分青红皂白?这件事只要一想就该想明白,以无忌的武功想杀他的师父完全做不到,而且按无忌所言,他当时那一招应是一剑直刺,方与剑意剑理相合,怎会半途转弯?”
宇文雷问道:“逐鹿侯的武功真有传说中那么神异?如果他武功之高,当世之世少有人敌,那么无忌全神贯注之下给他忽然捣鬼,就情有可原。”灵渡散人微微一摇头道:“说来话长,待我慢慢对你们说。武林中最古老的三大世家逐鹿、濮阳、轩辕,你们知道罢?”宇文雷点点头道:“三大家名震江湖非止一日,我当然听说过。”灵渡散人道:“那这三家为何只剩两家,你可知原因何在?”宇文雷道:“这个倒是不知。”灵渡散人道:“是为了一部上古流传下来的经文《太虚真经》。”
灵渡散人口中的《太虚真经》是一部什么样的经书,别说无忌没听过,宇文雷已算是阅历甚丰的了,他也没听过。
只听灵渡散人继续说道:“这本太虚真经,说起来和一位流传于民间的神仙有关。关于神仙的故事多半是民间讹传,可信可疑,倒不是多么重要了。传说这位仙人名叫张炜远,是西汉景帝年间生人。西汉奉黄老道教为国教,到了文景时期尤为尊崇。那时除了匈奴为患,还算国泰明安,景帝闻张炜远在青城说法,天花乱坠,万民景仰,龙颜大悦,便传旨请他入京为百姓说法,封张炜远为编纂钦差,广搜天下典籍,整理道藏,共得上古先贤亲手所著计八百十一卷。”
灵渡散人微微喘气,接着说道:“天下人都只知张炜远是天子钦定的编纂天使,却没人知道他是一位武学高手。他得了这八百一十卷珍贵典籍,遂一字一句地仔细研读。他生性严谨,这么详细阅读,是怕这八百一十卷经书中混有异端邪说,有悖圣聪。不想这么一读,给他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原来一卷年代久远的经书之中另有玄机,这经书的经文注释中,写有二十七章的武学秘籍。秘籍的作者已远不可考,经文却半字未失。张道人是武学高人,一看便知这份经书来历不凡,乃是一卷极为罕见的无上武学经典。他得了无名经中示以的武学圭臬,心中大喜,从此在宫中整理典籍之余,便暗中用心修习经中密载的至深至高的武功。十年之间,天下已无他的敌手,多么厉害的武学高人在他眼里看来,都如土鸡瓦犬,不值一提。”
无忌问道:“他这般举动没人知道吗?”灵渡散人道:“他是皇帝的钦定编纂天使,有专门的办公署衙,平常时没人去他那里,谁会知道?这位张道人涵养极好,人又平和,练成了一身绝世武功,还是老老实实做他的官儿。直到景帝殡天,改朝换代,他才飘然出了京师,从此不知所踪。张道人离开京师之后,漫游天下,后来来到崆峒山中,闭门隐居,修练仙剑。只要哪里有人作恶,他的宝剑就飞到哪里,将那作恶的人脑袋给砍了,挂起来示众。久而久之,民间百姓送了他一个外号,名叫‘崆峒剑仙’。张道人的羽化,也给老百姓形容为乘龙入海,骑鹤上天。他去世之后的几百年,崆峒地方还有很多百姓供奉他的灵位,崆峒剑仙飞剑杀人惩凶罚恶的故事也时有发生。”
宇文雷道:“所谓飞剑杀人,若非神话传说,那便是张道人从那卷无名经中所得的武功太过神异,轻功练到了登萍渡水、八步赶蝉的境界,轻功一旦到了那般境界,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人项上头颅并不为难。不过他这么一显露武功,可就麻烦了。”
灵渡散人说道:“不错。张道人在崆峒山太虚洞坐化归天后,他的弟子们就将他无意中得来的经书正式定名为为太虚真经,托言崆峒先师所留,唯张祖师灵开天运,方始传流后世,把《太虚真经》的来历,遮得密不透风。后来崆峒式微,《太虚真经》的来历终于为外人所知,逐鹿、濮阳、轩辕、三大世家因这经书大起纷争,结果轩辕门墙凋敝,首先落败,退出争夺,《太虚真经》从此一分为二,为逐鹿、濮阳两家分持,两家子弟因此势不两立。到了元朝至正初年,逐鹿与濮阳两大世家又因为这卷经书火拼,逐鹿氏最终败北,被迫交出手里的半卷经文,《太虚真经》终于在濮阳世家手中合二为一。”
无忌道:“以逐鹿氏睚眦必报的性情,岂能善罢甘休?”
灵渡散人道:“你想错了。逐鹿氏大败之后,不但没能保住珍藏数百年的经书,连寻仇报复也不敢。”
宇文雷不禁大奇:“这是为何?濮阳氏的武功未见得有多高明呀。”
灵渡散人道:“濮阳氏历经数百年才夺回经书,并不是他们家里出了什么了不起的高手,而是借了他人之力才把经书夺回,然后合力,将逐鹿氏赶出中原。那人名气太大,武功又高,智计百出,门徒千万,逐鹿氏无法将他奈何,更不敢妄谈报复。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彭和尚。”
无忌和宇文雷听到这里,才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心想:“彭和尚是名震宇内的天下第一高手,手下义军有十万之众,逐鹿氏势力再大,当然不敢和彭和尚相提并论。”灵渡散人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濮阳世家得回经书之后,也不敢自专私匿,他们把完整的经文抄了一个副本自己留下,真正的原本交给彭和尚送回了崆峒。”
宇文雷“嗯”了一声,说道:“物归原主,无可厚非。彭和尚为什么这么做?”
灵渡散人缓缓地道:“原来彭和尚就是崆峒传人。他小时家贫,被迫出家为僧,从一位苦力沙弥做起,三十岁上,就做了监寺。在此期间,他拜了寺中一位老僧为师,学得一身绝技,后来他名震天下,成为黑白两道推崇备至的天下第一高手,就是修习了太虚真经所致。他护经回山,本派长老视他为第一功臣,把太虚真经破格传授便是情理中事。可惜彭和尚学究天人,却在盛年不幸战死,给后人留下了无数遗憾。”
宇文雷道:“后来怎样?”
灵渡散人道:“彭和尚为人练达,十数年的戎马征战,你说他内心毫无担心惧怕那是假的,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手足袍泽在他眼前牺牲,心想:‘我也老了,也没几年好活啦。’他花了几十年心血,为推翻蒙元暴政呕心沥血四方奔走,过得几年,岁月的尖刀也将为他的人生画上最终的符号,那他毕生精研的武功心血岂不就此埋入黄土?于是他将自己的练功心得和行军经验写成了三卷书,这三卷书后来分别赠与三个徒弟,这三个徒弟和他一般名闻遐迩,一个是朱元璋,一个是张士诚,一个是陈友谅。我的先祖张士诚就是彭和尚的三大传世弟子之一。”
宇文雷道:“咱们说了半天,说的原来是《彭莹玉武功略要》?”
灵渡散人说道:“也不全是。我说这个故事给你们知道,是希望你们后来人不要轻易忘记祖先的遗风。当年彭和尚撰写《彭莹玉武功略要》,特意把太虚真经用药水写在自己所著的拳经剑谱之中,这卷带有太虚真经的经书就传给了我先祖士诚公。先祖得到经书之后却因军旅匆匆,根本来不及去练经书中的高深武功,于是他将经书藏在一处秘密的所在,数十年来从未有人见到。那一年曾祖翻修旧园,此书才重见天日。
太虚真经流传千年,是天下学武之人个个都想得到的不世经典,经书重现江湖的风声一传开,大家必会你抢我夺,争个一塌糊涂,张家子孙便从此再无宁日。当年的三大世家为了争夺这部经文书而丧命的精英人物,前前后后有三百多人,抢到了手的,都想修习经中所载武功,但不到一年半载,又给其他人发觉,追踪劫夺。抢来抢去,不知死了多少人。得了经书的千方百计躲避,但追夺的人宛若过江之鲫,谁也无法保住经书不会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曾祖思来想去,决定将经书重新埋回原地,留下遗训,张家子孙无论是谁,都不许修练经书的武功,否则逐出门外,不许葬入祖坟。”
宇文雷道:“这样说来,这部经书倒是一件害人的东西了。”
灵渡散人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也没错。太虚真经中所载的武功奇幻奥秘,神妙之极,学武之人只要学到一星半点,便足以称雄江湖,你说谁能不为之神魂颠倒?纵然因此而招来杀身之祸,又算什么?”
宇文雷道:“请恕晚辈妄言,无忌老弟的武功虽然不错,但仍不能说顶尖。你把经书交给他,岂不是移祸给他么?”灵渡散人道:“在我离世之前,能想到托付经书的人就只有你和他了。无忌天生异禀,武学中的道理稍加点拨就一通百通,你的资质虽略不及他,百千人中也算翘楚。你们是我在这世上还能相信的人,经书不交给你们,又交给谁去?”
宇文雷道:“这经书若不能好好藏起来,还不如烧了的好。主公,不是我嫌弃这本经书,我是想多过几天自由自在的好日子。你把经书交给无忌罢,我是没这个耐心的。”
灵渡散人说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宇文雷一笑答道:“我想,武功就算如彭和尚那般练到天下第一,再练下去,也还是天下第一。既已无敌于天下,又何须多费神气,继续苦练?更何况古人说‘学无止境’,今天你练到天下第一,说不定明天又有一个学了什么经书的人盖过了你,练来练去,武功始终难以达到绝顶之境。换了我的想法,不若放下所有,迎风湖海,散发而行,岂不乐哉?”
灵渡散人长叹一声,说道:“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无法相强。但历代英贤的毕生心血,岂能因我之死而湮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经书本身并无善恶之分,就看后人如何善用。无忌孩儿,伯伯将经书托付给你,你可害怕么?”
无忌“啊”了一声,低声道:“这就是一块烧红的木炭,也容不得弟子害怕了。”
灵渡散人这才哈哈笑道:“好孩子,你的天赋资质胜我十倍,我等你五年,终算值得。经书的藏处我已告诉给了宇文老夫人,我死之后,她自会对你有所交代。唉,我入天山门墙四十余年,无论继承列祖列宗的遗志还是弘扬天山武学,都自愧毫无建树,只有托付经书这件事,我觉得我是求人得人,做对了,有你保护经书,传承后辈,我是再无牵挂了。”说完最后一句,闭上双目,垂下头来。
宇文雷上前察看,低声对无忌说道:“老主公仙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