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就要放暑假了。同学们一面收拾行李,一面兴奋的谈论着。我心里却很乱,我有好几个家:爸在北京,保定有哥哥嫂子,在阜平有妈,不知回哪里好。我想回阜平看看妈,又能参加农业劳动,但又舍不得离开北京。
下午我就找爸商量这事,爸鼓励我回阜平。他说虽然我出身农村,但这几年一直在城市里念书,跟农村有一定距离,应该趁这机会回去看看,好好劳动几天锻炼自己。我觉得爸说得很对,决定回阜平。
第二天我就动身,路过保定顺路去看看兄嫂。他们也赞成我去阜平。哥说他们也在争取下放哩。我们谈起爸爸,都夸他是好党员。我心想哥哥嫂子也是好党员。我有这样一个家多幸福。我是共青团员,我一定要争取入党,永远跟着党走。
吃过午饭我要走,哥要我玩一天,但我有股倔强脾气,说走就走。哥嫂见留不住我,就一直送我到汽车站,上车前,勉励我回家后好好参加劳动。
汽车开得飞快,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心里真畅快。我想起那年出来上学时,还没有修公路,靠两条腿慢慢的走真累死人。想到这里,心里越发感激党和政府。自古以来,谁会给我们的山区修公路。
汽车快到王镇,在这里换乘马车。一路上我察看着路旁的庄稼:春玉米,有一人多高了,玉米棒象胳膊一样粗。我不由自主哼起了“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的歌来,一面唱,一面想:要不是合作化,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收成!
到西庄,过去都是山地,得靠两只脚走了,山路虽然难走,但想到快要见到妈了,心里就高兴,也就忘了累了。
越往山里走,路旁的景象变得越不好。旱地里的谷子、花生,旱得象火烧了似的,看了真叫人心疼。要是我们也会人工下雨就好了。我一定要努力学习,掌握能呼风唤雨的本领。
走了一会儿,忽然看到天边一大片乌云往头顶上涌来,隐隐约约还传来一阵阵雷鸣声。我看看上无村下无店,真要下起阵雨,一发大水可就难走了,我加紧脚步迎着风往前走,希望这阵雨等我到家后再下吧。
可是不多久,黄豆大的雨滴打在我脸上,一会儿就下开了倾盆大雨,雨水打得我抬不起头来。我心中直喊倒霉,但忽然看见田地里干枯的谷苗都挺起来了。我舔了下唇上的雨水也感到甜滋滋的,我现在盼望这场雨下个透。
到家,妈见了我可乐坏了,她不知道我今年回阜平过暑假。妈忙着打水给我洗脸。转身又忙着做东西给我吃。
我洗完脸,换了妈的干衣服,觉得舒服多了。我一面吃着饭,一面跟妈聊着,从我的学习情况一直谈到爸爸、哥哥嫂嫂的情况。
谈了一阵,我想起这次没有多带衣服来,总不能老穿妈的大褂呀。我决定自己缝一.件短褂。但是,因为在学校里我没有学过针线活,这回把我难住了。最后还是靠了妈的帮助算缝起来了。妈笑着说:“桂兰,以后要好好学学。总不能老靠着妈呀!”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小芹。小芹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在一个学校里念完了小学和初中,后来她没上高中就回乡参加劳动,回家那天她哭了半天哩!我一进门,小芹见了差点把我抱了起来,她长得越发壮实、漂亮了。
我跟她妈和她二大伯谈了几句,就问小芹现在还哭鼻子吗?她脸一红说:“早不哭啦,现在要我离开咱柳峪村我还不愿意哩!”她妈插嘴说:“小芹现在是会计了,成了红人啦,去年还被评为模范呢!”小芹赶紧说:“娘,谈这干嘛!”
后来我们谈起社里的情况,我就问她地里还有什么活,我想下地劳动。她想了想说:“地里没有什么活了,不过,下午要打坝,你去不?”我点了点头说:“一定去。”可是,她妈和她二大伯却不太赞成我去。
小芹拉着我往外走,到门口小声说:“不听他们的。不过,你最好先跟你娘商量一下。”我点点头说:“我不怕累,下午来找你。”
到家我和妈一商量,她很支持我,说咱们是种地出身的,不能忘了本行。她嘱咐我别累垮了,但也别太娇气。
吃了饭我要去找小芹,妈把我叫住了。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双我姐姐从前穿过一两次底子硬帮帮的“山鞋”,还有一条又短又肥的我弟弟在家穿的裤子,又叫我穿上大襟褂。妈仔细的瞧着我说:“好,象样!”
我走了两步,她又喊住我,进屋拿了一顶半新不旧 的草帽戴在我头上。我心里真感激妈待我真好。
我走到小芹家,小芹早在门口等我了。她瞧着我这身打扮,笑着说:“挺象样,到底是庄稼主出身。”我红着脸说:“先别夸我了,还没有参加劳动哩!”
我们走到打坝地方,见很多人都在了,大伙见了我都鼓掌表示欢迎,我却臊得不行。心里说:“一定要干出点成绩来,不能丢人。”
队长五哥给大家讲明了如何打坝,又分了工。我们几个妇女旣不会垒,又起不动大石头,就管搬抬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作运输工作。
起初,一搬,可真沉。我想不能示弱呀,咬咬牙搬起一块大石头抱在怀里,紧跟着小芹走。小芹回过头来等我,一面关切地说:“你可别跟我比,你先搬小的,小的也不能缺少呀!”
我们干运输的为了不叫垒石头的停工,就飞跑着运石头,小的一人抱一块,大的就两人抬。五嫂见我虽然满头大汗,但干得挺有劲,高兴的说:“桂兰,咱们无论如何要供应上,不能叫大伯他们窝工。”
后来掘石头的供应不上了。我就拿起镐来掘。我贪心,挑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掘,怎么也弄不动。小芹过来帮我,但也掘不动。
五嫂见了,过来用一根木杠,一头插在石头下面,中间支一石头,叫我和小芹在另一头一压,石块动起来了。我想起这就是利用“杠杆原理”呀,我怎么就想不到,应该学会把书本知识在实践中结合起来。
石头掘得差不多了,我们就过去看大伯他们垒石头,只见大伯、五哥这么盘算那么寻思,把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石头垒得又结实又整齐。我打心眼里佩服他们有这么大本领。
我们歇了一会儿,就帮着铲土。我拿起铁锹铲土,我使不惯铲,铲不了多少土,手上就起了泡。
小芹看我使法不对,对我说:“桂兰,这样使,往上些·····.”我照她的样子做,果然顺手而轻松,原来这里面学问还不小哪!
太阳快落山时,还剩几个坝。大家又休息了。小芹笑着问我:“桂兰,收获如何?”我摊开一双手笑着说:“一门大炮!”大家都笑了起来。要是这样劳动一个时期,我的神经衰弱病一定会好了。
这时,五嫂又拿起镰刀割起荆子来,一会儿就割了一大捆。五哥怕累着她,说:“你割吧,我可不给你背。”五嫂却笑嘻嘻地抬起头说:“我有法儿割,就有法儿背回去。”五嫂真是个不知疲倦有志气的人。
直到黄昏时才完工,大家看着打好的坝直发笑。大伯将捋花白胡子,得意地说:“这可好了,再发水,枣树就冲不倒了。”我心里也很高兴,因为我也有一部分劳动在里边。
妇女们急着回家做饭就先走了。我和五嫂同路,路上,五嫂对我说:“要不是合作化,谁能打这么多坝?要一个人呀,得打到哪一辈子去呀!”我点点头心里激动地说:党多么英明啊!这时,从身后还传来一阵阵欢笑声。
快到我家了,五嫂瞧着我笑着说:“今天累了吧?”我笑笑说:“不,还好。”我看着五嫂背上的一大捆荆子,问:“五嫂,你怎么闲不住?”五嫂胸一挺说:“闲着不舒服。要不是家里有孩子,我成天下地。女人和男人有什么两样。”
五嫂又嘱咐我用热水洗洗脚早点休息,转身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激动地想。妇女要提高地位,光有党给按排的条件还不行,妇女也要有志气,要好好劳动,才会受到人们的敬重。
妈听见我的声音迎了出来。她见我混身湿透了,心疼的说:“桂兰,累了吧!”一面忙拉我进屋,我却高兴的说:“娘,今天我们打了好多坝,以后再发大水可不怕了。”
进屋后,妈忙着给我打水。我洗完脸,洗完脚,妈早把饭菜摆好了。在学校时一顿饭最多吃两个饼子,今天一口气吃了四个,感到饼子又香又甜。我这才深信,体力劳动不仅对改造思想有好处,对身体也大有好处。
刚吃过饭,隔壁王大娘来看我了。我忙搬椅子请大娘坐,她瞧着我笑着说:“几年不见了,长得可越发俊了。”我听了脸上直发烧。
聊了一阵,大娘忽然悄悄的问我:“丫头,我听说中央有个什么头儿反对毛主席哩!是真的吗?”我想她指的一定是章罗联盟和其他右派分子反党的事,于是把我知道的,详细的跟她讲了。
大娘一听气愤极了,喘着气说:“他们这些狗养的,要反天了。要反毛主席,首先我不让,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跟他们拼了。”大娘的眼里忽然充满了泪水,她叹了口气,讲起她的过去和现在来了。
还是在解放前,有一年春天,村里闹开瘟疫病,大娘全家都病倒了,这一年什么也没种下。可是到秋天,地主仍然来逼租。
逼得实在没办法了。初冬,大伯带着两个儿子去山西大同找出路。但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大同找不到活干。没法子,大伯只能拉着儿子讨饭回来。
回家来,大伯冻掉了四个指头,两个儿子又冷又饿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那时,吃糠吃得拉不下屎,吃树皮吃得肚子胀······唉!总算熬过来了。
大娘擦干眼泪,沉默了一会又说:“谁会想到现在的光景会这样舒心。入社后生活更好了。两个儿子一个在朝鲜,一个在通县百货公司工作。你大伯也顶多半个劳动力。现在我们穿暖吃饱还有余粮。要不是共产党,我会有今天吗?”
大娘一直谈了很久才回去。送走大娘后,我想起应该趁这假期给老乡们读读报,讲讲时事。我把这想法跟妈说了,她很赞成,可就是报纸供应成问题。
昨晚睡晚了,早上醒来一看,太阳已升老高了。我赶紧起来,见妈正提着一桶水进来。
我责怪妈为什么不叫醒我,抢过水桶就走。妈说:“桂兰,你担不动,少担些。”我头也不回的说:“我行。”心想担水有什么困难。
我嘴里唱着歌往水井走去,见小芹也在打水。我就跟她提起读报的事,小芹点头直赞成,还说,她负责叫小学生每天去辛庄取报纸。
我打满水往回走时,唱不出歌来了。肩膀被压得生疼,脚也站不稳了,走路一晃一晃地直摇摆。我瞧着小芹一摇一摇地走得那么逍遥自在,打心里羡慕她。我算知道了担水也不容易呀。
以后,我每天一早起来担水。开头几天肩压得疼痛,我就再压,后来就不疼了。我也能象小芹那样逍遥自在了。不过总是比不上小芹走得快,她笑着说:“你要比过我,那还得担两年水。”
每天,当太阳快下山时,我总是找小芹一起到山上去割柴,有时五嫂也去。五嫂见我什么都干,高兴的说:“你倒没成洋学生、书呆子,还是咱们的人。”我听了心中乐滋滋的。
从那天和小芹谈起读报的事后,每天中午我就有了件读报的工作。我一面读,一面解释,怕他们听不懂。其实他们对问题辨解力非常强。读到右派分子侮蠛说合作化搞糟了时,他们都跳起来骂开了。他们用亲身经历有力驳斥了右派的谬论。
开头几天来听读报的人不多,后来却越来越多了,我家里都挤不下了。我和大伯一商量,就决定请小芹和另外两个高小毕业生分几处地方读报。大伯瞧着我说:“桂兰,你瞧农村多么需要一批有文化的人。”
就这样,我每天劳动,每天访问,每天参加各种会议,我成了个“临时社员”了。日子过的真快,暑假快过去了,我真舍不得离开我的家乡。这天我正在家复习功课,小芹来找我,要我一起出去散散步。
出了门,我们顺着小路往山上走去。到了山顶,一看,柳峪村就在脚下。小芹见我呆呆地望着山下,问我:“桂兰,你喜欢咱村吗?”我点点头说:“当然喜欢。可惜现在它还是光秃秃的。”
小芹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说:“我们要把山上都栽上树。社长那天在会上说,我们要搞副业、林业、蔬菜业、畜牧业,我记都记不清了,再过五年,一切会变得更美更好了。”我听着小芹的话,好象已经看见到处是象绿茵一片的家乡了。
小芹越说越兴奋,站了起来说:“你听社长说得多好,到那时,全中国数了北京,就是咱们柳峪村了。”她拉着我的手又说:“你要是也回来参加劳动有多好。”我激动地说:“要是我毕业后考不上大学,我一定回来参加农业劳动。”
明天我又要回北京了。晚上我说什么也睡不着,我起来翻开日记本,想把这一段日子的事全记下来,可是提起笔来却又不知从何写起,因为内容太多了。最后,我写了这几个字:我要学小芹那样终生从事“修理地球”的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