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300块加班费

每读故事 2024-11-02 14:26:23

事情的起因听起来微不足道。女孩上午十一点,起身去水房接了杯开水,泡了个茶包,还没回到位置坐下,主任阴阳怪气的声音自她背后传来。

“哟,这么闲啊还有心情泡茶。我们就不一样了,命苦,天天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女孩被那话说得一愣,手抖了抖,茶水晃荡出杯口,烫在拇指上。一小块皮肤迅速红了。

“我昨晚加班到十二点……”

“怪谁,技术不行又磨洋工,你可别想着靠这样挣加班费。”

“我没有,不是的,真的活儿太多才加班,我都没填……”

女孩结巴起来了。她一紧张就容易结巴,一结巴话就会变多,啰里啰嗦说不清楚。

可她也很执拗,越到这样的时候越想说个清楚。所以她结结巴巴,翻来覆去,重复着自己的话。

没有,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哎呀得了得了你那点小心思当我看不出来?”

“你填没填我心里有数,狡辩个什么劲。”

“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吃不得苦也吃不得亏,像我们当年,谁计较这些。”

主任吹着水,越过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女孩站在原地,稳住了手里的杯子。水纹一圈圈荡开,又一圈圈收缩,最终死一样地安静了。

她又看看拇指上烫红的印,疼痛终于迟钝地来到大脑,房贷前天还完,她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屋子,生活明明好起来了不是吗。

明明好起来了,可怎么好着好着又坏了。

女孩想不明白,是不是自己的解释不够好,是不是话太多了没切中要害被人误会,是不是做错了事主任在提点她?

她思考了会儿,又继续更深入地解释,我没有要坑单位的加班费,我是真的做不完事。然后这茶就是个茶包,丢进去泡了不用管他,根本不费事。

我没有要拿这个钱。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磨洋工。

她想把这话说清楚,她需要把话讲清楚。可问题是她不知道要向谁说明白,阴阳怪气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她吵不赢,掉下眼泪,话语囫囵地在嘴边翻来倒去,她听见有人叹气。

“算啦,老是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解释的。”

她猛地闭上了嘴。她转身看过去,同事们低着脑袋假装很忙。女孩环顾了一圈,她忽然想起什么,她慢吞吞地拿出手机,群发了消息。

办公室里零星响起声音。有人抬头偷眼看了下,女孩的眼神已经推门而出。

然后,然后大家就再没找到她了。

故事来到我这里。

120是我叫来的。我买了东西回来,刷卡却进不去房间,女孩把门链从里面拉上了。

我给她的男友打了电话,跟着依次是她的养母、没有血缘的弟弟、生母。

我们已经年过三十,上一辈都是年过六十的老人了。

她的养母第一个到,哭得不能自已,我别过头,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一起搀扶着她。

女孩没死,床铺被吐得一塌糊涂,她是个很爱好的人,清醒时绝不会允许自己出现这么不堪的一面。

她的生母随后也来了,跟着是她交往了十一年的男友。

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两个孩子,是有过,汉语没有过去时态,所以我需要强调一下这个关键点。

他们一起住在女孩还完贷款的小屋子里,结婚的事好像遥不可及。

女孩的失踪最先是她同事察觉的。在经历过头一天的事情后,办公室的氛围有微妙的变化。今天女孩没如往常般第一个到,又给这层微妙平添了一份猜测。

同事给她男友打了电话,男友一早出门,没有察觉异样。他的工作繁忙,敷衍了两句,想拖到下班再说。可那同事心中的忧虑莫名扩大,她把这种忧虑扩散到了整个科室。

于是接近中午,我接到了她男友的电话,彼时我才精疲力竭地挂掉上一个。

他周遭的环境很吵,我甚至有些听不清,这就让他音调里带上了或真或假的不耐烦。

“她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你是她男友,你不知道吗?”

“烦死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让同事打电话来问,”他嘟嘟囔囔,却让我听见了一些,“你要知道她去哪里了记得给我说,我这儿忙得脚不沾地。”

我回头看着女孩,对着电话那边的他点点头。

“好。”

女孩明显地松了口气。她的床边堆着许多用掉的纸巾,双眼哭得红通通的,过敏一样发肿发胀。

我重新坐回她身边,她啜泣着说,还好有你。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一下又一下安抚着她的背。

从办公室出去后,女孩回了一趟家,如果那个能叫家的话。她的身世有些坎坷,听起来和故事很像。

她的亲生母亲在她很小时不幸脑梗,病好后身体没有留下残疾,可性情却变得十分偏执。母亲将她抱养给了隔壁的好友代为看养,直至现在。两家互通有无,但说到底,养大于生,女孩和养母及婆婆关系更为亲密。

所以我不清楚为什么在下这个重要决定之前,她首先选择的竟是自己的生母。

她在生母家只短暂停留了不到半小时便出来了。

母亲的病症伤害了大脑的情感区域,留给她的空间过于拥挤,无法以常人的思维理解。

她总是一味退让,毕竟对方是病人,也是给了血肉的生母。

她的母亲非常暴躁,我的意思是,她的母亲认为她的一切都是错误的。说话习惯从否定句作为开始,结束时伴随着吼叫或者嘲讽。

女孩将自己在主任那里遭受的痛苦向母亲宣之于口,在这之前她从未提起过。也许是不想,也可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并没有得到臆想中的宽慰。母亲斥责她,如同往常一样。那些话也大同小异,比如你怎么就总是惹领导生气?领导本来就是领导,她有自己的考虑。等等。

女孩听着生母的反驳,总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是不是表达得更清晰一些就好了呢?

她这样想着,于是也这样重复。

“我真没有为了挣加班费故意留到12点。”

“那个茶包是人家送我的,丢热水里就行,泡起来不费事,不会占用工作时间。”

“那又怎么样,领导说你就证明你有这个嫌疑,别人怎么没被说?你是不是经常泡茶,为什么不想着先给领导泡上?这么不懂事谁喜欢你!”

她一时语塞,想了很久,琢磨了很久。到底要怎样才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态度呢?

然后回头思考,她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这也是我问她的话。

她坐在床头,我坐在床尾,我问她,你反复解释,是想得到什么答案呢?

她说不出来了。

她是个很笨,很软,很包子的女孩子。没有人爱她,可她对此总抱有幻想。

“我……我就是想解释清楚,我真的不是那样的人。”

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我知道她吞下去的后半句是什么,她想说的是,你们不该这样欺负我。

可这句话她一嚼三十年,从未真正自嘴里倒出来过。

我安抚着她的背,太阳逐渐走到天顶正中,赤红色光芒的长尾拖曳着云层翻滚。

她又哭了一次,精神再垮了一些。

那么说到现在,和咱们故事的标题有什么关系呢?

我应该加快讲述的进度了。

这关系就是,在120来后,我和酒店的人一起撬开房门进去,床头不止放着安眠药的药瓶,还有一管已经空了的胰岛素和一支针。

胰岛素是大剂量,超过了100单位。

我们为什么会有这些药?很简单,女孩是医生,药是她给自己开的。

120在城市里呼啸而过。我坐在ICU的门口,迎来她生命里不同的人们。

养母和弟弟双眼通红,她的男友在上满8小时班后姗姗来迟,蹲在病房门口嚎啕大哭。

她的生母在电话那头告知我会再晚一个小时,她拖拉着声音,对50来块的打车费感到犹豫不决。

后来人们都来齐了。男友冲上前想要和生母做个了断,据他所言手机里收到的遗言是:如果妈妈怪你,不是你的错。

生母躲闪着男友的冲击,恨恨地诅咒女儿不够争气。

养母和弟弟忙乱地拉架,医生巡视一圈,将医院所需清单交到我手里。

“这些是要准备带过来的东西。”她告诉我,声音疏远礼貌,“家属快去准备。”

我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想起急救车上护士压低了声音讨论的话。

“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想不通了?”

“谁知道呢,家里都有难事吧。”

“吃了多少颗?”

“我看得有个满瓶,要是都吞了的话——三十来颗吧。”

“唉……”

三十多颗安眠药一起吃下去很噎人,药效将很快达到顶峰,跟着肌肉失去力量,呕吐、晕厥、抽搐和窒息将接踵而至。

这是女孩告诉我的。是的,如果我们把欢歌笑语看得比黄金重要,那世界的确将快乐很多。但欢歌笑语换不来住房、食物或体面的生活,它们永远不可能比黄金重要。

爱也如此。期待爱和期待被爱是一体双面的可耻,她如此懦弱,哪怕已经决定死亡了,还是犹犹豫豫,盯着那瓶药迟迟不愿吞下去,甚至居然想要我帮她注射胰岛素。

“吃了药后我会昏迷,注射的事我自己下不去手,你帮帮我吧,等他们都发现我,就知道不该这样对我了。”

她将希望寄托给虚无的未来和我。

胰岛素的最高使用剂量差不多在300单位,一次超过60–70就会出现严重低血糖,造成死亡的风险。在此期间,伴随着严重的低血糖、心慌、心悸、面色苍白、出汗、晕厥等症状。

这是百度百科告诉我的。

我没打过针,那针头太细了,我没把握能戳进人厚厚的真皮层里。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选中了我。也许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她总把自己寄托给外人。

她给所有同事发了信息,说我没有偷懒,我没有吃加班费,主任冤枉我的。

她到死都想要个清白,可这清白看起来微不足道。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是的,你没有错。

我买来了清单上所有的物品,在他们争吵的间隙,询问医生目前检查的情况。

“正在洗胃,之后透析。病人体征平稳,但是没有苏醒迹象——”医生的目光隐藏在镜片后,忽然上抬一厘米,瞅着我,“现场发现了注射器和空的胰岛素,可病人身上没有针孔,胰岛素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我讪笑,摇摇头。

“不知道。”

“听说你一直陪着她,就是出门的间隙她吞的药?”

“是的,她哭了很久,我看她累了,出去给她买奶茶。”

“不叫外卖?”

“不习惯叫外卖,我的要求有点复杂。”

她也笑,笑容半真半假,忖度着扫描着我。

“是吗。”

“我有人证,回来的时候房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外人可做不到,”说罢我提起还没凉透的奶茶,对着她晃了晃,“您看,奶茶在这里,半糖加三种料,少冰。您辛苦了,要不——喝点儿?”

医生的眼眸垂下去,就像刚才的询问只是客套。

我讪讪地将奶茶放下。

“她能醒吗?”

“死不了,”医生没再抬头,她的音调如来时般冷漠,远远地撞击在走廊白色的瓷砖上,“才三十颗而已,多三倍也可能有救回来。”

她撩起眼皮,瞅着我,忽然咧开一个笑容。

“现在的药物很难死的,开心吗,她没有生命危险,只需要透析就好。”

我的脸颊有些凉,她的男友和生母还在远远地争吵,可那声音离我如此遥远。

只有医生一瞬而过的笑容近在咫尺。

“等病人度过危险观察期,建议报警。”

“为……什么?”

“因为胰岛素,”她吸了口气,“一管大剂量的胰岛素不见了,流到外面很危险,你说对吧?”

我久久地凝视着她的双眸,我从不知道原来国人的黑瞳可以黑成这样。

在送院后的第三天,女孩出了ICU。她的体征平稳,如医生所说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还没醒来。管子插在她身上,24小时做着透析。

她看起来好累,但至少她可以睡一觉了。

也许她会做个美梦,梦里不知会不会出现我们少年时的那棵参天大树,她在梦中还会不会一脸憧憬未来的人生。

我应该会出现在她的好梦里。

阴阳怪气的领导来时我刚好错过,据说她在现场和女孩的男友闹得很不愉快,也许是赔偿没谈拢,男友扯着嗓子吼要找媒体曝光她,要让她付出代价。懦弱的养母在一边继续哭泣,我作为朋友忙前忙后,看她暴躁的母亲和表演系毕业的男友,我想起她在家里同样因为脑梗失能的亲生父亲,还有她曾经寄托希望的不熟的同事们。

我想起她的前半生,现在又要去想想她的后半生了。

她好可怜啊,和纸一样脆弱。其实有时候我很理解她,这一生这么可怜,但到底又该怪谁。

找找不到具体的落点时,她恨全世界,恨生母的苛刻,又想起她因病损伤的情感神经。恨刁钻的领导,却又莫名理解她作为上司的艰难。她在理解之后,将错误的归因又回到自己身上,这或许印证了别人的说法,确实是她自己的问题,如果连反抗的表达都不敢,又凭什么要别人猜透她的心意。

如此一来,好像连这场死亡也变成了理所当然,她怪不了任何人,连命也怪不了。

那日酒店里,女孩和我长聊,说话颠三倒四。她甚至懊恼是否应该把事情再解释清楚一些,如果换种方式沟通,让领导知道她不是贪小便宜的人,会不会一切都有改变。

我看着她和摇摆不定的决心,可怜她,又厌恶她。

因为我在想,如果一个人连命都可以舍掉,为什么依旧不能反抗。

她为什么不敢反抗。

我为什么不敢反抗。

我的手机上有二十个未接来电,都是我的母亲在这期间打来的。距离上一次我和她打电话,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最后一个电话中我告诉她关于女孩的情况,她声嘶力竭的咆哮通过无线波段刺激着我的大脑。

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遗书,一点点打字,又一行行删除。

我忽然又想起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不敢杀了她。

想法一旦形成,便如树之种子在大脑里蓬勃生长。在黑暗的房间里我猛地关上电脑,母亲刚才的咆哮言犹在耳,她说我和父亲一样是废物,也斥责我凭什么把自己趟进这摊浑水。

我久久地注视着黑夜里的白墙,以及透过月光和纱窗,在白墙上婆娑不停的树的影子。

我和女孩之所以能成为朋友,总有原因。

我们的母亲就是这个原因。

不同的是,她的母亲尚且因为得过病而有理由缺乏同理心,我的母亲则是将生父的过错完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和女孩,同父异母。

我的父亲出轨了她的母亲,又或者反过来,谁知道呢。反正在我诞生的那年,在医院的另一个病房里,女孩晚我三天出生。

我们在十三岁之前互不相识。我记忆中的家庭没有温度,是黑白色。父母无休止地争吵,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砸坏电视,用最粗鄙恶毒的语言咒骂对方。

大年初一,我知道了女孩的存在,她是与我有骨血之亲的妹妹。

我爱她吗?不爱的。

我恨她吗?好像也不恨。

父母的仇恨不是因为她存在,尽管父亲很快做下了决定,并在元宵当天搬离了我们的房子。

从此他再没有过问过我。

听到他脑梗的消息时,母亲的脸上露出了十分扭曲的快意。她特地梳洗打扮,拽着我的胳膊,强行把我带到医院里。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脑梗的父亲瘫在床上,口眼歪斜不能言语,失去了半边身体的控制权。

我回头看,小小的妹妹躲在门后,怯生生看着我。

她过的也不怎么样。

房间里响起两个女人剧烈的争吵,还有床上男人失去权威后可怜的喘息。

病友们窃窃私语看着笑话,妹妹拿着一张小卡走到我身边,塞进我手里。

“姐姐,送你。”

那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姐姐,真奇妙,我捏着卡片忽然找到了世界上的另一种归属。

要是时间能停在那时就好了。

这些年,我瞒着母亲偷偷和妹妹交往。生父病倒后,她的妈妈也很快倒下。她被寄养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养母家里,性格愈发沉默懦弱。

再后来我们成年,我们在城市不同的角落里苟且度日,接受来自两个母亲不同程度的压迫。

我的母亲把对生父的恨意和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走上了也许是很多人必经的老路,身为女儿,却要担任家庭里消失的丈夫的职责。

我每天绞尽脑汁只为了顺应她的坏脾气,我并非觉得她的话语正确,但为了减少摩擦和吼叫,我做了一个非常听话的女儿。

读书、工作、找对象、结婚。

后来我为妈妈生了个孩子,我也不爱我的孩子。他之于我似乎只有一个存在的意义,那就是分散妈妈的注意力。

所以是因为这样吗,让我在她手掌无法掌控的缝隙里,偷偷地离经叛道,做出她无法原谅的行径。

比如照顾妹妹,比如。

我看着坐在床头,哭得脸红筋胀的妹妹,从十分可怜到了十分厌恶。

“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我就是想解释清楚。”

“解释清楚了然后呢?大家都知道你不是为了加班费了,然后呢?”

我的不耐被她敏感地接收到,她抬头看我,目光闪烁且讨好。

“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挥手打断她想要更新的其他的解释。

“你们加班费到底多少一天?”

“300多,但真的……”

“行了行了。”

她的眸子暗了暗,低下脑袋。就是在这个瞬间,我看到了她口袋里露出来的药瓶。

“那是什么?”

“安眠药。”

“想自杀?”

“嗯。活着没意思。”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话说起来就如同玩笑。

“你死了你妈怎么办。”

“她不在乎。”

“你男友呢?”

她的手指动了动,摇摇头,没说话。

她的男友是个英俊的人,是个英俊、虚伪而且薄情的人,她应该知道这点的。

无名火从心口一路烧进我的脑袋。

“姐,我是真的想死了。”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到你死?”

“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瞧瞧,可怜的她如跗骨之蛆,又开始索取我的关注。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我来。”

“人老病死……我觉得是大事,总应该有人看到的。”

“为什么是我?”

我与你,你与我。我和她之间从未聊过一些禁忌的话题,我想她本就别有深意。

好像是在那位主治医生的劝说下,她的养母还是报了警。主任这些日子每天来病房嘘寒问暖,承受着她男友花样频出的训斥。

她还静静地躺着,第四天了,一点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他们说女孩弄不好会变成植物人,医生对这一切不置可否,只是在查房的偶尔的空隙,用那双幽深的眸子看着我。

我不知道她想告诉我什么,又或者她其实已经都明白了。

我对她的后半生如何从未设想过。心底里暗自庆幸的只有还好两个字。还好我没有动手,还好我没帮她注射。

打胰岛素没那么简单的,哪怕是身为医生的她,如果没有操作过都不太可能一次成功。

人类的身体看起来脆弱如同玻璃,可要较起真,死也是遥不可及的事。

难怪能进化这么多年,我暗自忖度。

警察还是问到了我身上。不同于别人,他们将我带回了局里。

他们的询问间光线适度,身边的监控闪着让人不舒服的红光,笔沉默地在纸上舞出沙沙声响,正对面那人抬眼看我,无悲无喜,像个机器。

“听说那天你陪着病人。”

“是的,她给我电话,哭得不成样子,我就去了。”

“为什么是你?”

“我是她的姐姐,没人能找,只能找我了。”

“你和她的关系非常复杂。”

“是的,我们同父异母,我们的父亲出轨了双方的母亲,生下了我们。”

他点点头,笔一直没停,这些写在明面上的事,不知道有什么可记录的。

“你们俩的关系可以好到这个地步?”

“不一定,毕竟我也不知道她想死。以为只是希望我安慰她。”

“事情的原委请你再复述一次。”

我把沉在心底的故事照本宣科对他们默读一次。我是如何从工作中接到她的紧急电话,如何赶到酒店,陪她聊天,口渴后外出买奶茶,回来后房门从里面反锁,我发现不对,所以叫来酒店的人一起开了门。

我对面的人沉默着听完我的供述,片刻后,忽然扬起笑容。

“酒店的监控显示,你在离开去买奶茶前,是被她推出屋子的。”

“是的,她情绪很激动,我干脆离开一会儿,买点东西,也想让她冷静冷静。”

监控,是了,我忘记了这个细微的地方,索性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我的心脏只咯噔了一下便恢复了正常。

“你们当时在吵什么?”

“没什么,左右就是翻来覆去一样的话而已。她没有要拿加班费,她没有偷懒。”

“你听得有些烦?”

“如果一个人对着你反复强调同一句话,你也会烦的,警官。”

“是一开始就很烦,还是她说久了才烦呢?”

“我可以不回答这种有引导性的问题吗?”

他看着我,笑着不置可否。

“可以,你会告诉我们的。”

“听起来很像威胁。”

“没有,只是在请您协助我们而已。”

我吸了口气。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报警?她不是自己吞药的吗?”

“说说你的看法。”

“毕竟房门从里面锁的,酒店说过外面的人不可能拉铁链。”

“所以吃这个动作应该是她自己做的。”

“对啊。”

“但是,”他故作高深地顿了顿,“自杀也有非自愿和故意两种,如果没有主观故意就不能称之为自杀或合法自杀。”

“非主观?”

“是啊,我打简单的比方。比如一个人在楼顶晾晒衣服,失足堕楼死了,这样是主观自杀吗?”

“不是。”

“嗯。比如在海边度假时突遇海啸,孩子被海浪卷走了。家长在明知自己去救助可能产生极大危险的情况下仍旧冲进水里,最后溺水而亡,这是主观自杀吗?”

“……不是。”

“对。再比如前阵子的新闻,一个美国的小孩,在与AI聊天的过程中产生情感依赖,最后在长聊后意识到人类和AI的模糊界限,被AI怂恿,无法承受开枪自杀,你觉得,这是主观自杀吗?”

我沉默了。警察的笔一下一下轻轻点在纸张上,咄咄、咄咄。这敲出的节奏像催眠的钟表,规律且无趣。

我看着他的双眼,那眸子和医生的一样漆黑。

“所以——如果你妹妹是在非主观的情况下吞了药,我们就应该查清这背后的原因,才能保障她的合法权益。”

“好的,我了解了。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医院去了。”

我结束了这冗长的博弈,起身整理外衣。警察跟着站起来,他姓张。

他冲我笑,举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边。以后有什么问题,还要继续麻烦你。”

“不麻烦。”

“对了,还想请问您,那只消失的胰岛素,您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我不知道她要自杀,更不知道她带了胰岛素。”我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过头,“张警官,我也想请教您,胰岛素是真的可以杀人吗?”

“或许吧,这要问医生。”

他面朝我,我的身后阳光光芒万丈,在他的身周镀了一层神圣的金黄。他的腰挺得很直,这种活得理直气壮的感觉我从未感受过。

“不过,”他接着开口,“如果在明知胰岛素会对人产生危险的情况下将其私藏带走,也是违法的。”

“是吗,那我妹妹做错了很多事。”

我颔首,转回去,直面那光芒万丈的太阳。

“祝你们好运,警官。”

“现在这话听起来,倒想我们被威胁了。”

他呵呵地干笑,我在他不大不小的笑声中,大步离开了警局。

我回到家,母亲的家里。

我按门铃,她为我开门,沉默地给了我两个耳光,一边一只。我的脸颊热辣辣的,她看上去很愤怒,胸口起伏不定。

“滚进来。”

良久,她冲我开口。我进屋,洗手,将提包放在她指定的台上,坐在她指定的位置。

她走到我身边,叉着腰。

“那个贱人死了没。”

她问的是妹妹。

“没有,还在昏迷。”

“呸,活该!”

我环顾四周,房子里静悄悄的,我的孩子应该被前夫接走了。看起来,今天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

桌上放着她给我留的剩饭。她的声音被隔绝在我的脑后。

我一口一口吃着那熟悉的饭菜,在胃里反刍着不停地回忆。

我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工作、结婚、生子、离婚。我和她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她照顾了我这么久,还有我的孩子。

她对我那么好,无微不至,饭来张口。她对我如此地坏,束缚我、软禁我、折磨我。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拯救她的,但我一点也不想看到她。

我如此爱着母亲,同样我也如此厌恶她。

我的脸不痛了。她的咒骂重新清晰起来。无非是一样的话,诅咒我的父亲,诅咒妹妹的母亲,痛恨我不站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进行这场无休止的诅咒。

她的车轱辘话把我带回妹妹自杀的那个房间,当时我也是这样默不作声地听着妹妹对绝望人生的诅咒的。

她们才真像一对母女不是吗。

什么不负责任的父亲,生病的母亲,戏精的男友,都是可以摆脱的不是吗。

既然连死都愿意,怎么不能带走他们。

我戳着最后一口菜,母亲狠狠打了我脑袋一巴掌。

“吃没吃相!”

我今年30多了,还会因为吃饭被打。可笑吗,也是自己找来的。

我将最后一口咽下去。起身去洗碗。冰凉的流水滑过皮肤,我想起我和妹妹那天的对话。

我问她:“你还跟着他干什么,他出轨你知道吗?”

妹妹抬头看着我,忽然镇定,“我知道,”她这样说,“可他还在我身边不是吗?”

“就那么喜欢?”

“啊,喜欢,姐姐,我喜欢他,他是唯一真心对过我的人。”

我在妹妹的注视中移开了眼睛。

她要我帮她打这一针,要我也记住她。在她看来,我也是施暴者之一。不管我打不打,我的罪已经洗脱不干净了。

永远会有人怀疑我的,在她死后,永远会有人来询问我。

她把自己的命做成一只网,让我被笼罩其中。

我和那个戏精纯属游戏,是我对母亲的报复。我不要做她希望的乖乖女,我只是想离经叛道,可怕的是我已经三十多了,能下手的对象,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垃圾而已。

我们草草结束后,拍了照片。我起初是想让母亲看到的,潜意识里隐隐希望她被刺痛,想看见她的震惊,看到她唯一拥有的女儿如此不堪入目的一面。

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我又停下了发送的手。

你们看,我也是懦弱的人,我也无法逃开自己的命运。

我从她包里把胰岛素抢过来,攥得紧紧的。她和我推搡扭打,我被推到门外,我狠狠拉上门,她从里面无法打开,只能咆哮。

“还给我!”

“我不会让你死的,这个世界不会只有我一个可怜虫。”

她忽然停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的脚步由远又近,回到门边。一种含糊不清的吞咽声响起,我忽然意识到她在做什么。我猛地松手,敲门。她将门拉开一条缝隙,里面反锁了链条,笑容狰狞。

“我吃药了,一瓶。”她举起空瓶对我晃了晃,有些痛苦地吞下最后一颗,“我还是会死的,你是见过我的最后一个人,姐姐。”

现在想想,她其实知道30颗吃不死人。她只是想把事情闹大,把她离不开也舍不得离开的一切锁在身边,包括我。

可她不知道我已经有了其他打算。妹妹。

母亲收拾碗筷后,回到她那个昏暗的房间躺下了。她要求我今晚在这里睡,不准离开。

我撩起衣服,看着自己身上的针孔。

这四天我练习了很多次,已经可以一次成功把针戳进身体里了。

那么最后的问题来了。我该给谁呢?

我看着房间里昏黄的灯光,我的母亲和我,这一针真正致命的的胰岛素,我该给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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