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在乐府诗《陌上桑》中,写秦罗敷的美极有意思。“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采桑女罗敷刚出现时,只是笼统地给人一个“好女”的印象,随着叙述的展开,诗中开始极言她服饰的美丽,“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先写罗敷采桑的用具和她装束打扮的鲜艳夺目,渲染服饰之美又是重点。一字不及罗敷的容貌,而人物之美已从衣饰等的铺叙中映现出来。接下来,《陌上桑》大书特书路人见到罗敷以后无不倾倒的种种表现,“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走路的人看见罗敷,放下担子捋着胡子(注视她)。年轻人看见罗敷,禁不住脱帽重整头巾,耕地的人忘记了自己在犁地,锄地的人忘记了自己在锄地;回来后相互埋怨,只是因为仔细凝视罗敷的美貌。借助于旁观者的目光,读者似乎也亲眼饱睹了罗敷的面容体态、天人之姿,透过这层层叠叠的侧面书写,罗敷“好女”的形象在读者眼前逐渐变得具体和彰明。
我想起貂蝉在《三国演义》中首次出场只是说其善歌舞,色伎俱佳,并未有更多过人之处。但我们先是通过“吕布目不转睛地看”,二人眉目传情,以及其后的董卓笑曰:“真神仙中人也!”等词语,从侧面展现了貂蝉绝美的容颜。如《陌上桑》一样,在写作手法方面是侧面映衬和烘托。不用《诗经·卫风·硕人》直接形容具体对象容貌的常套,而是采用间接的、静动结合的描写来暗示人物形象的美丽。貂蝉的美貌已经毋需多言,名列四大美女的她素有“闭月”之称,意为月亮的光芒也不及她的美丽。从貂蝉的事迹来看,她深明大义、机智过人,实在是演义中最为光辉的人物形象之一。但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在《三国演义》中竟然是下落不明的。吕布死后,罗贯中没有再向读者介绍貂蝉此后何去何从,也许是被好色的曹操笑纳,也许是同吕布一样被处死,总之他对于貂蝉的结局未交代清楚。电视剧《三国演义》央视版中,貂蝉是随着清风而去的结局:紫陌红尘,西风古道,风尘恋恋,老马旧车。貂蝉身着红裳,最后凝望了一眼那曾经风虎云龙的长安城,然后黯然垂下车帘。这一刹那,千年的风尘被她锁在车外,天下已经与她无关。这位历史上最为著名的虚构性人物,就这样远离我们而去。
真正的美,其实是无法形容的美。在描写美貌上使用这类“迂回战术”,是中外皆许的惯用技法。这种手法有其自身独特的艺术性。例如,在古希腊最重要的史诗《荷马史诗》中,美人海伦是作为一个“红颜祸水”的角色出现的。倾国倾城的海伦是十年特洛伊战争的导火线,就是这张面庞让千条舰船出征,使特洛伊无顶的塔楼化为灰烬。然而,在这部长达一万五千余行的史诗中,海伦出场不到百句。虽说特洛伊之战因这个女人而起,海伦在整个战争进程中却极少出面。对于海伦相貌的描写,史诗中更是微乎其微。荷马在史诗中程式化地对海伦使用固定的修饰语,仅有“女人中闪光的佼佼者”、“长裙飘舞的”、“美发的”寥寥几个形容词。《荷马史诗》对海伦的固定修饰语,用得最多的是“阿尔戈斯的海伦”,即全希腊人的海伦,他们为自己拥有这样的美女而自豪。没有对海伦外貌的详细描写,并不是一种缺失,反而恰恰增强了海伦的美感,因为惊心动魄的美是无法形容的。
《荷马史诗》还用了许多侧面烘衬的笔法来写海伦之美。漫不经心似的一笔带过,但效果恰似“一石击起千层浪”。比如写海伦走进来的那刻,“美的让老人们肃然起敬”。当她走向特洛伊城上,俯望已经排开阵式的两军战士,当数万战士望着她时,全看傻了,海伦美到两军战士连战都不想打,于是双方休兵一天;战争结束后,希腊老兵惟一的要求是,看一看令他们打了十年仗的女人。当海伦站在城墙上向他们致意时,这些士兵老泪纵横地说:“值得!”即使打了十年的仗,死了无数的人,但为了这样一个美女,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海伦再次出现,又一个10年过去了。在《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的儿子忒勒马科斯周游列国打探父亲的消息,他在斯巴达宫廷见到王后海伦,史诗的描写,淡淡的只有一句:“她仍然如同一位女神”。
发现要做一个大美女而不只是小美女的话,似乎得具备三个条件:其一,是历史上很少或没有关于她的直接描写。因为表扬了某一点总会遗漏了另一点,反而约束了想象力。100个观众就有100个不同的海伦。其二,是总有些英雄的男人为她倾心而气短,当然最好是无意间造成的。就像海伦是受了爱神的鼓动,貂蝉被英雄们抢来抢去。对女人的美最好的称赞,就是你真的爱她。其三是即使到了已婚甚至更大的年纪,追求或赞美她的男人仍然还络绎不绝。年龄不是问题,只要魅力长存。这正是海伦、貂蝉和罗敷青史留名的原因,后人似乎很少能做得到。
这是一种“不写之写”或谓“潜述”的方式,或虚点略说,一笔带过,或间接描写,侧面烘托,在关键处轻轻带过,风光半泄,省行文而并未省事情,其暗通关节的地方尽可由读者去想象。实际上,正如生活中人们不太喜欢正面照相,这是因为正面的构图没有3/4、2/3的构图吸引人。侧面的构图会给人一种更迷人、更具开放性和诱惑力的感觉。我有点领悟到《三国演义》中貂蝉结局不明的文本意义。貂蝉结局的“草草收场”,应该是罗贯中有意追求的艺术效果。乱世人生,不正多的是“下落不明”的情形吗?这种留有余地而非明察秋毫的“混茫”写法,来自罗贯中对松散无常的人生本相的体察,他在小说中巧妙运用人物“淡出”的方法来达到了虚实相生的效果。
有些事情过于翔实,反倒填埋掉脑海中想象的空间,不如留白。密不透风的叙事风格,给读者留下的余地很少,像西方小说通常的精细入微的风景描写和浓墨重彩的人物心理描写,读者在繁密的词句冲击下,很少能悠游呼吸。对于读者而言,只有找寻呼吸,才能为自己带来想像的空间。在这个意义上,计白当黑的虚写,正是精深的艺术造旨中不能忽略的一个重要部分:极少的旁述,主要由对话和动作推进,暗写、白描,又都轻描淡写,不落痕迹,共同织成粗疏的、半透明的、灰扑扑的生活质地,不断有人事进入和淡出,许多事“当时浑不觉”,事后“回首已模糊”,这样的一切才是真正的日常生活的况味。
人类所有的文明、所有的思想加起来也只是一个碎片,因为人的理性只能认识到事物的某一个侧面。以无为用的笔法,其实包含着最深的艺术精神:讲究虚实相生,咫幅千里,简隽微妙,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不仅仅是拘泥于生活真实的书写,而是着意于创造一个艺术真实的优美意境,引人遐想,令人陶醉,给人以飞腾想象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