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志回忆蔡协民英勇牺牲

白马人 2024-10-18 04:40:58

我和协民被免职,从此各奔东西

十月下旬刚刚病愈的我,突然接到了厦门中心市委让我们速回厦门的通知:我和蔡协民被免去了职务。

回到位于碧山路一六一号的厦门中心市委机关,我发现几乎全是生疏的面孔。原来的那批领导都先后到马克思那儿报到去了。市委书记兼军事部部长王海萍在红军从漳州撤军后回到厦门不久,由于叛徒的出卖被捕牺牲了;组织部部长董云阁和刚到厦门担任宣传部部长、后来接任书记不到一个月的许依华,也相继被捕牺牲了,市委机关遭到严重破坏。

接替王海萍职务的,是在德国工作生活十几年,刚被共产国际派回上海,再被中央派到厦门的许包野,他是许依华的胞兄。

我们刚回厦门中心市委机关,就遭到了严厉的批判。其实在此之前,从七月至十月,即我病重期间,厦门中心市委已经召开党团联席会议,并派人到漳州召开活动分子会议,在闽南党内展开了一场“反蔡协民路线”的斗争。主持批判会的新任书记许包野刚到厦门不久,情况不了解也谈不出什么意见。然而,团市委书记万XX却像一挺重机关枪,对我们连续开火了。

万 XX的发言并不是从应该接受什么教训、错在哪里、原因何在等进行分析批评,而是净给我们扣大帽子。他指责我们对敌人进攻的政策分析,首先是脱离阶级立场、忽视其进攻的危险性,高枕无忧地放松了对敌人进攻的防御工作,完全是彻底的右倾机会主义。其次是“保守主义”,敌人进攻后,又不根据具体情况抵御敌人,而且跟着群众意见跑,群众不让走,要求打,你们就留下守在那里。第三是“逃跑主义”,打不赢敌人,你们就不顾一切地逃跑,撇下群众一跑了之,以致造成这么大的伤亡和损失。此外,对于社会民主党及反动派采取迂腐的“慈悲主义”,忽视肃反工作。

对于这些不顾实际情况而扣的大帽子,我和蔡协民是不能接受的!对于闽南新苏区的失败和挫折,我们深感痛心,在会上也做了自我批评。对于所犯的不容宽恕的错误,我们进行了反省,并表示给什么处分我们都没意见,但重要的是要找出原因,分析问题,总结经验和教训,以利于今后的工作。

对于不切实际的批斗,蔡协民和我深感愤慨。我据理力争,我提出申辩,我们的错误不是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而主要在于我们脱离客观实际,盲目执行了中央针对中央苏区提出的那套策略。我把当时在车本山头开会总结失败教训的认识和分析复述了一遍。最后重申我们的观点,还是应该按照毛主席指示的游击战争“十六字诀”来打,否则现在得到恢复发展的闽南根据地还会失去。蔡协民还执笔以我们两人名义向市委上交了一份《对市委检阅决议的意见书》。

对于我们的申辩,他们备感恼火。认为我们不能虚心接受组织的批评和同志们的帮助,企图以“左”的错误来掩盖右倾机会主义错误。批判会开了两个半天。我至今仍觉得这个会让我受益匪浅,并不是他们的“正确”批评使我受到教育,而是通过这个批判会,我进一步理清了思路,更清醒地认识了闽南根据地失败的教训。这对于不久后我在创建和巩固闽东苏区的斗争中,避免重犯同样的、更多的错误起到了借鉴作用。

最后市委作出《关于蔡协民在漳州工作错误的处分决定》,给蔡协民撤职和留党察看三个月的处分。对固执己见的我也作出了留党察看一个月的处分,重新分配工作。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处分后,我和蔡协民已不好在厦门呆下去了。不是我们看不起厦门新市委的同志,而是他们大都是些新来的,不了解情况,听不进我们的意见。他们把我们看做是犯错误的同志,更不会信任和重用,因此我们请求调动工作。

蔡协民提出一起到上海去,找中央汇报以另行分配工作,哪怕受到更重的处分也在所不辞。然而,我却不愿去上海,我想中央更不了解我们的情况,人家也会把我们当犯错误的同志看待,这样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提出到福州去。我想,福州中心市委书记陶铸和下面的同志对我还是了解的、信任的,我改正错误,别人容易相信。另外我在福州地区工作过,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也便于开展工作,将功补过。厦门中心市委同意了我们的请求。自此,我和蔡协民各奔西东。临分别前,我提出了就此分手的想法,我们的夫妻关系实际上到此结束了。

十一月,我随厦门大学数学系学生、原厦门中心市委秘书陈少尧一同来到福州,向福州中心市委报到。福州中心市委从厦门中心市委写来的介绍信中,知道了我在厦门的情况,包括处分决定。因此到福州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将我在厦门,特别是在漳南的工作情况以及我的见解、认识,向书记陶铸和组织部部长陈之枢作了详细汇报。他们认为我的看法和观点是客观的、正确的,因此他们对我并没有另眼看待。

经过这次挫折之后,我不但没有灰心和消沉,而且变得更加坚强。我决心加倍努力工作,以实际行动改变党组织和同志们对我的看法。一个月后,福州中心市委根据我的近期良好表现,撤销了对我的处分。考虑到我在厦门曾担任秘书长一职,因此决定让我官复原职,担任福州中心市委的秘书长。

我刚到福州时,同陶铸、谢飞等同志住在机关里。谢飞曾经是刘少奇的妻子,海南人,在南洋入党,从事地下工作,后被当局驱逐回国。她后来的丈夫在中央苏区工作,因此不久后她便调回中央苏区了。

谢飞走后,我们就另外租了栋房子,我和陶铸、陈之枢和另外一个女同志组成两对假夫妻,建立了“家庭”。

蔡协民以壮烈的死表明对党的忠诚

这年秋天,上海中央局来了一纸通知,说蔡协民是“社会民主党”,要求凡是蔡协民工作过的地方,都应对蔡协民进行揭发批判,划清界限,肃清影响。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通知,我深感惊奇。我与他共同生活战斗了好几年,对他的革命历史还是了解的。

从外表上看,蔡协民清清瘦瘦,斯斯文文,经常穿着一件长衫,俨然一副“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模样。作为一名领导者,他稳健填密,认真负责,具有组织才干;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他意志坚定,信仰不移,对党的忠诚和热忱是毋庸置疑的;作为一个丈夫,他缠绵深情,把妻子看得很重……

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样一位早年人党、参加红军,不管是在炮火纷飞的游击战场,还是在白色恐怖的白区,为革命出生入死、忠心耿耿的好同志,怎么会是“社会民主党”?什么时候就变成了“社会民主党”?

陶铸对此亦有同感,因为陶铸对蔡协民还是比较熟悉的。为此福州中心市委开了个会,也没叫我检举揭发,划清界限。福州中心市委认为,中央也许对蔡协民的情况不了解,因此决定以市委名义给中央写份报告,证明蔡协民清白无辜。但无济于事。前几年我到古田开会,路过漳州时,漳州党史研究室的同志还说起他们在征集史料时,发现了当年的那份报告。今天这份报告还珍藏在漳州市委党史研究室。它是福州中心市委当年抵制中央错误指示,反对厦门中心市委在闽南发动所谓反对“蔡协民路线”斗争的有力佐证。

一九三三年初,穷困潦倒的蔡协民突然回到了福州。由于中央刚发出过批判蔡协民的通知,蔡协民没有组织介绍信,按照地下党严格的纪律和规定,是不能与他接头联系的。但是对他十分了解的陶铸还是去见了蔡协民,并且将这一消息告诉了我。

我提出要去见他一面,市委考虑到我们原来的关系,同意了。但陶铸一再交代:“你去见他可以,但绝对不能把中央的通知告诉他,否则你就违犯了党的保密纪律。”

在一个破旧肮脏的小旅店里,我见到了蔡协民。本来年纪就较大的蔡协民,此时几乎变成了一个衰弱的小老头。他痛苦地告诉我,自从厦门分手到上海后,他住在一家旅馆里,与中央机关派来的同志接上了头。开始还是好好的,在第二次联系之后,便再没有人来理睬了。

他抱着很大的幻想一天又一天地干等着,到后来花光了盘缠,弄得无钱交房租、无钱吃饭,值钱的东西也典当光了。老板天天来催,不敢呆在屋里,只好整天在马路上流浪,忍饥挨饿。他甚至想过,要在上海的马路上解手,以便让巡捕抓进去关几天,吃上几天饭,由此来解决饥饿问题。最后,蔡协民终于意识到,他是被中央给甩了。但什么原因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像他这样一个一九二三年入团,一九二四年入党的老党员,却被党组织抛弃了?这种失去组织的痛苦,比饥寒交迫更加不堪忍受。他有时夜里尽做噩梦,醒来后冷汗淋漓,气得他脚踢拳砸,把被单撕扯成布条。

无奈,蔡协民依然天天到马路上徘徊,看看能否遇见熟悉的同志。终于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位曾在家乡一道共事的老同学。那人是经商路过上海的,他听说蔡协民到上海找不到工作,流落街头后,给了蔡协民十块大洋。接着,蔡协民又碰到了福州中心市委专跑上海这条线的交通员陈冷才,并同他一道买了船票回福州。

说完这段苦难的经历后,蔡协民掏出一块衣料递给我说:“买了船票,剩下点钱给你买了身衣料,拿去做件旗袍吧!”我双手接过布料,一向坚强的我,此时不禁鼻子一酸,潜然落泪。

他如此落魄悲哀,仍不忘夫妻之情,我的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我觉得我应该把实情告诉他,就是挨处分也认了。我不能对这样一个对党忠贞不二的老同志再保所谓的“密”了。

蔡协民对中央的这一通知,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我们十分清醒,现在一切解释和埋怨都是毫无意义的。无论是中央,还是厦门、福州的党组织,都不会与他接头,或者接纳他。惟有自己从头做起,开辟工作,以实际行动和成绩,甚至鲜血和生命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共产党人。

我劝他还是回到厦门去,“在哪里出了问题,就回到哪里去”。一是可以去海军或炮台去当兵,想法搞兵变拖枪上山打游击,建立武装,创建根据地;二是找一些过去熟悉的工人,介绍进厂去当工人,发动工人运动。于是,蔡协民真的回到了厦门。后来他来信告诉我,他在建筑工地上,做苦工、打石头、背枕木、抬木料,靠卖苦力养活自己。晚上就和一个老工人作伴,住在一个破工棚里。他边劳动边与工人接触,开展工运斗争。

一个文弱的书生,如果没有一种对党的忠诚和坚定的信念,是决不会忍受这种痛苦和煎熬的。

这期间,蔡协民找过厦门中心市委,他们见他表现不错,就在一九三二年七月调他到安溪县任县委秘书。当时那一带活跃着一支游击队。

这原是一支土匪武装,拖枪改造后成为革命武装,后来发展成为一支红军游击队。由于缺乏军事干部,所以把蔡协民派去带队打游击。直到年底,蔡廷错、蒋光鼎等人发动“福建事变”,罗明从中央苏区回到厦门主持新省委的工作,他知道蔡协民的遭遇后,严厉批评了原厦门中心市委的错误做法,并决定调蔡协民回厦门做城市基层工作。

蔡协民终于回到了党的怀抱。但不幸的是,一九三四年四月,正在厦「1益安医院工作的蔡协民,被从闽西回来的叛徒苏文波发现告了密,落入敌手。在狱中他遭受严刑拷打,威胁利诱,但始终坚贞不屈。五月,蔡协民高喊着“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在漳州英勇就义,时年三十三岁。他以壮烈的死,向党表明了自己的忠诚!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了所谓蔡协民是“社会民主党”的由来。在闽南红三团里,有位指导员叫游生民,也是从井冈山下到闽西的,红军进漳时负轻伤被留下充实到红三团。闽西苏区肃“社会民主党”时,厦门中心市委通知漳州中心县委,此人是“社会民主党”。于是游生民被绑了起来准备内部处理。但是蔡协民分析再三,认为他不可能是“社会民主党”不但没杀他,还把他给放了。厦门中心市委根据蔡协民也来自闽西,又放了游生民,再加上蔡协民领导漳州斗争期间所犯的错误。因此完全凭着主观臆测,认定蔡协民是游生民的同伙,是“社会民主党”。

厦门中心市委未经任何调查,就向中央写了报告,轻率地将一位优秀的领导干部、忠诚的共产党员,推出了党的大门之外,几乎断送了他的政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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