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矛盾也是一种美，当一个人或一件艺术品，散发出某种矛盾气质时，恰恰是迷人的。

记得“天才影后”朱迪·福斯特在采访时，曾经说过一段名言：“男演员最重要的特质是一种脆弱感”。脆弱感一词，非常精准地捕捉到男性演员身上最让人着迷的点。《春光乍泄》里的张国荣、《花样年华》里的梁朝伟，《赎罪》里的James Mcavoy，《重庆森林》里的金城武，无一不是脆弱且迷人。从纤细的手指，从凌乱的发丝，从迷惘的眼神里，都流露出一种易碎感。尤其是张国荣。作家倪匡形容过张国荣“眉目如画”，那是一种消弭了性别的美，脆弱而令人心碎，他融合了男性的放纵和女性的妖娆。

从程蝶衣、阿飞到十二少，一个个任性又脆弱的角色背后，有着张国荣成长的底色在其中，单纯与荫翳交杂，羸弱和浮华共存。很多人从《霸王别姬》的程蝶衣身上，看到了张国荣的阴柔与刚烈。张国荣也坦言，这是最像自己的一个角色。张国荣用他那微妙的眼神和丰富的肢体语言，成功塑造了一位比女子都更加妩媚痴情的京剧名伶形象，他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从一而终。张国荣与程蝶衣，是相互成全，是人戏合一。在强烈的矛盾感的加持下，这个角色让人印象深刻。

说到矛盾气质的人，我还想到了仓央嘉措。仓央嘉措之所以是十七世纪最伟大的抒情诗人之一，在于他的诗不但有民谣的纯朴，也有来自密宗、印度诗学的复杂经典滋养，修行者与有情人的双重身份所呈现的矛盾挣扎，也构成了他诗作的魅力。关键是，这种矛盾和痛苦，是通过门巴族、藏族传统的含蓄隐喻来从容道出的，和后世伪作者那种粗浅滥情及拘泥于世俗逻辑的浑浊无趣，境界大不一样。满满的矛盾感，让他的诗作产生了某种复杂微妙、滋味莫辨的审美。矛盾和反差会带来一分神秘的美感，而这往往是一类极致的美。

打动我们的，可能就是这种对比反差。当一个人是充满矛盾、极富张力的综合体，他或她身上丰富的人性特征，会使人充满了探究的兴趣。比如，在性别角色区分依然根深蒂固的社会中，一个擅长厨艺的男人极为性感，女人则不然，也许因为太容易联想到典型的家庭主妇，而打扮得极酷辣、跨坐在摩托车上的女孩，可能极其拨人心弦。因为，在他看似阳刚不羁的外表下，性子居然可以这么体贴，在她看似柔柔弱弱的外表下，性子居然可以这么刚，这矛盾感简直让人上头。当一个人的长相和性格、举止之间出现明显的矛盾，通常是个极大的魅力点，散发出迷人的气质。

与其说矛盾是美的，毋宁说美是矛盾的。宇宙本质上就是矛盾的、对立的。人也是一个矛盾体，终其一生都在不停地寻找和追问。一个灵魂来到人世间，处在灵与肉、生与死、爱与孤独、自我与世界、沉沦与超越的矛盾之中，怎么会没有困惑呢？人类对美的追求，或者说人类的一切精神活动，包括哲学、宗教、文学、艺术，说到底，都是要在人的基本困境中寻求拯救之道。矛盾是美的根源。富有生命力的美，通常隐藏了太多丰富而又充满矛盾的内含……也只有在矛盾对立统一之中，生生不息的宇宙和绵延接续的人生，才会充满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