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5月,徐州地区两军换防频繁,山雨欲来风满楼,东陇海沿线村庄的乡民都惶恐不安。
不少家境殷实的家庭匆匆忙忙把粮食、家产贱卖,换得金银细软,准备出走逃难。
大舅那天刚放学,从宿羊山步行刚到家,保长二姥爷到家里来,说中央军要从东大河经过,桥坏了,部队过河要铺桥板,各家要出个民工,跟着部队干两天杂活就回来。
他跟大舅说,“你现在放学了,也结婚成家、有孩子了,都20岁了,该分担家里责任了,不能每次抽丁都让你二弟去。这次你跟去吧,带两天的饭,铺完桥就回来。”
当时家里的确没有闲人,姥爷带二舅去东海帮人加工粉条,还没回来,家里没有其他劳力。
于是,大舅带着两天的干粮先到乡公所集中,和上百名民工,跟着乡公所的人,沿路西上。
路过东大河时,大舅发现桥是完好的,顿时觉得受了骗,他们的任务显然不是铺桥板……但队伍有民兵端着枪压着,也只能跟着走。
到了黄集附近,看见有部队驻扎,乱哄哄的,有大部队集结的迹象。
一个当兵的就把他们这上百口人带到了村外,分散到指定的位置(主要在公路两侧)挖战壕。
大舅心里一紧——难道要打仗了?
下午三点多,公路上零星出现向西逃难的群众,不一会儿,人越来越多,手拉肩挑,一群一群的。
大舅他们正惊慌间,就见部队要求民工收工,两人扛着一张门板、两把铁锹随军西撤,谁也不能空手,违者枪毙。
听到指令,民工们纷纷上前,抢轻一点门板,因为知道,西撤过程不知路程远近,一分重量,就是一分辛苦。
大舅是个读书人,为人腼腆,当时在不远处大便,不好马上提裤子,随便找了几张树叶抹了抹屁股,就赶紧跑过来了。
可经过一番哄抢,轻门板都被没了,他只好和一个老头两人扛了一张厚门板,一人抬一个角,跟着队伍朝前走。
大舅虽然虚岁20了,但常年读书、身体单薄,并没有多少力气,再说那天挖了大半天战壕,就吃了半块煎饼,拉肚子拉的也没有气力。
这样一来,那块门板就显得很重,老头病歪歪的,更没有力气,一路抬,一路唉声叹气,觉得队伍朝西走,离家越来越远了。
在抬着门板前进途中,两人想减轻重量,一边走一边掰掉半边(门板是两块板子拼成的,中间合缝有些松动),走着、掰着,走了十多里路,趁着天黑,终于掰掉了那半边,分量轻了一半,顿时感到轻松不少。
部队进了大许村后,未及休息,当兵的马上让他们挖寨壕,大舅蹲到揉肚子的时候,被一个当兵的看到了,毫不客气的用枪托子捣了两下。
他赶紧跟众人一起挖,当兵的吃热饭,他们只能干吃煎饼,实在是难以下咽。
挖壕沟一直挖到天黑,他们浑身泥泞,乏累不堪,总算当兵的让他们就地休息了,大舅倒头就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鸡叫二遍,大舅他们就被枪托子砸醒了,继续挖壕沟,挖的又累又饿,只听一个军官站在高处集中训话。
他说部队要在这里打仗,暂时不走了,让各公所的代表通知家人来送饭,其他人继续挖战壕。
大舅后来说,挖寨壕可不是好活,每人都有三五米任务的,又深又宽,挖不完定量就得挨打。
铁锹断了,就用手挖,因为谁的铁锹也不会借给你用,大家都想早干完,早回家。
四周里一片寂静,只有铁锹挖土的声音,大舅双手都挖得没知觉了,但被部队枪顶着,只能不分昼夜地挖。
几个百民工,挖了好几天,三米多深、四米多宽、几千米长的壕沟,终于挖好了,寨墙上布满机枪掩体,他们抬来的门板都用上了。
大舅挖壕沟期间,姥娘过来送过四次饭,当时路已经断,姥娘需涉水趟过两条大河,虽是枯水季节,但水流湍急,姥娘又是个小脚,一旦冲倒是不可能起来的,所以当时的情况挺危险的。
姥娘第四次送饭时,寨壕已挖好了,看管也松懈了许多。
一个当兵的喊大舅的名字,说有人送饭。
大舅赶紧爬出寨壕,隔着警戒线接过姥娘送来的煎饼和一双新做的布鞋。
姥娘悄悄的问大舅,什么时候能回家?
大舅指了指不远处的看管士兵,心里也想回家,怕再次被部队裹挟着继续朝西走,怕的是一去不回,或者被流弹击中。
大舅悄悄地让姥娘先回去,他找着机会就跑回去。
姥娘告诉他,跑回家的话,不要回庄里,跑到张家湾(我大姨的婆家)避两天,免得被人举报。
姥娘走的那天晚上,大舅又随部队往西开拔了,给他安排的活,是用一根扁担挑着4箱子弹、两袋面粉。
新布鞋有些紧脚,肩痛脚疼,步履维艰,大舅真是苦不堪言,走几步、歇几步。
趁着士兵没注意,大舅用尖石头划破装小麦的口袋,麦子漏掉了一半,重量减轻了一些,但还是很疼,好在那晚没走多远,就在一个村子里宿营了。
民工吃饭睡觉没人管,但不能跑出警戒线,各人找地方睡觉。
大舅算个是读书人,对睡觉地方有要求,虽然已经很困了,还是努力走了好远,终于在一户小院的空地上,找了一个大圆簸箩,罩在身上睡着了,因为很累、头昏发热,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肩酸、脚痛,腰也直不起来了,头上高热不减。
他揉揉眼睛,发现部队不知何时开拔了,忘了叫他了,应该是他蜷缩在大圆簸箩里,没被发现,算是躲过了一劫。
大舅找点水,洗了把脸,什么都不要了,根据日头方向,朝东边方向一路小跑,跑不多远,听到一阵阵零碎的枪声,似乎前面有交火,但战斗不激烈,打打停停,不像是正规军。
他伏地躲了一段时间,听枪声停了,重新朝东跑。
最危险的事一段时间,看到远处密集的炮弹炸起了泥土、石块飞溅,瓦房上叮叮咣咣,还听到有人呻吟;
大舅循着声音跑过去,跑进寨墙上一个机枪掩体,掩体挂着竹帘,平时是不敢进的。
那天他也是为了逃命、躲枪弹。
进去发现里面是空的,正喘息间,见一腿部受伤的士兵也一歪一歪的跟着进来了,大舅问他,这里的人呢?
当兵的说都撤退了,你也赶紧走吧,你是抓来的民夫吧?
那个当兵的是萧县人,心地挺好的,让大舅溜着河沟跑,见势不妙,就趴倒装死。
就这样,大舅顺着河沟向东奔跑,一口气跑了十余里路到了大许家,路上遇到不少逃难的人,都形色匆匆、表情惶恐,互不搭话。
在大许家,大舅遇到了一个熟人,是经常到大高庄批发粉条零售的刘老头,家是大许家街里的,平时摆摊卖粉条。
慌乱之际,见到了熟人,大舅紧张的心情大为缓解。
刘老头家庭挺穷的,批发粉条都是赊账,遛乡卖完给钱,辛辛苦苦的也不太赚钱,但落个碎粉条吃,也能搭售一些豆腐、豆芽之类的。
逢年过节或是遇到灾荒,我姥爷也会给刘老头一些白芋干(红薯片晒干的,当干粮用),他自然是感激不尽。
听说大舅被抓夫情况后,刘老头让他先到家里避一避,歇歇再朝东跑。
老头是出来找儿子的,儿子也被抓走当民夫了。
大舅回忆,那个年代,国共两军换防频繁,真是兵荒马乱,人命不值钱,如果没遇到刘老头,他也是跑不动路了,还不知命运如何呢?
被国军抓夫,丧命在外的太多了,哪里去找?
真是宁做天平狗,莫为乱世人。
(大舅从1991年台湾回来后,还找过刘老头,那时才发现,父子俩都在1948年11月间死去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