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在所有传统节日里,我尤其偏爱端午节。因为它是传说中唯一同文学、同纪念一位诗人有关的节日。这样的节日在世界范围内也绝不为多。足可见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对文学、对诗人,特别是对屈原这样忧国忧民、正道直行的孤独诗人怀有非同一般的尊崇之情。换言之,端午节不仅仅意味吃粽子、划龙舟、插艾蒿和挂香包,而更是一个文化符号,一个唤起我们文化自觉和文化认同的独特符号。
不过,当然不是有了屈原才有端午节,而是在屈原之前很久远的年代,端午节已经是一个祛病防疫的固定节日了。这个节日是与中国古代的星宿文化直接关联的。
上古时代人们为观测天象,把天球赤道和黄道一带的恒星分成二十八个星组,称为二十八宿。二十八宿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划分为四宫,每宫七宿,古代分别将各宫所属七宿连缀想象为一种动物,从而产生“四象”: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张衡《灵宪》曰:“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据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在中华民族的天空上,“天之四灵,以正四方”。
其中的东方苍龙由七颗星构成,分别为:角、亢、氐、心、房、尾、箕。角宿代表龙角,亢宿代表龙的咽喉,氐宿代表龙爪,心宿代表龙的心脏,尾宿和箕宿代表龙尾。这七宿分别象征龙的不同部位,共同勾勒出一个完整的“龙形”星象。春天,苍龙七宿在东方夜空中开始慢慢上升,最先露出地平线的是明亮的龙首——角宿;夏天,苍龙七宿高悬于南方夜空;秋天,苍龙七宿开始在西方下落;冬天万物伏藏,苍龙七宿则隐藏于北方地平线以下。苍龙七宿的出没周期与一年四时周期相一致,春季于东方抬头,夏季于南方腾升,秋季于西方退落,冬季隐没于北方地平线下。
《周易》乾卦中的龙,其实对应东方苍龙七宿: “潜龙勿用”,是苍龙七宿尚在地平线以下伏沉未出。 “见龙在田”,即二月二龙抬头,黄昏时苍龙七宿中的角宿与天田星一起初现东方。“终日乾乾”,指努力向上,苍龙七宿缓缓地从东方升起,到端午节上升到最高位,在天象上是东方苍龙七宿的主星“大火”即心宿二,上升到正南方天空的中天,此即是乾卦九五爻的“飞龙在天”。九二爻“见龙在田”,是有所作为,在其之前的初九爻“潜龙勿用”表示在自身势力微弱时,不宜主动向外发挥作用,到了“飞龙在天”,则表示天下大治,这来自于从初九爻开始的不断累积和壮大。
根据中科院天文科普专家介绍,今年6月22日端午节晚7时30分左右,苍龙七宿的“龙头”角宿会升至正南中天,到今晚10时左右,整条苍龙的“龙形”会横亘在夜空中,届时我们可以观赏到“飞龙在天”的壮丽天象。这条遨游在天上的“飞龙”,其“体型”非常庞大,跨度约90度,在夜空中的位置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实际上,“飞龙在天”的天象,不仅出现在端午节的夜空,在端午节前后的三个月内,都可以在夜空中看到整条苍龙出现在不同的位置,矫健而又灵动地遨游于中天。
春播秋收,寒来暑往是农事生活的规律。因此在季节转换之际,人们便发明了节日,这些节日构成了民族生活的韵律。古时以春秋两季的节日最为隆重,因为这是农事年的始末。人们举行春祈秋报的集会,向神灵祈求和酬答丰年。中华民族之所以崇拜龙,是因为人们认为龙最能体现这种季节韵律,春分时,龙出水面,飞上天空,于是始降春雨,万象更新;秋分时,龙潜入渊,于是万物归宿。中华龙最早是天象之龙,端午节源自天象崇拜,由上古时代祭龙演变而来。根据闻一多先生《端午考》考证:端午节最初是南方吴越先民——古百越族举行龙图腾崇拜活动的节日,龙是吴越民族的图腾,后来演化成了全民族的图腾崇拜。就是在祭龙的仪式中,才逐渐有了划龙舟的习惯,这便是龙舟竞渡习俗的由来。后来,因传说战国时期的楚国诗人屈原在五月五日跳汨罗江自尽,人们亦将端午节作为纪念屈原的节日。也有纪念伍子胥、曹娥及介子推等说法。
端午的来历,与屈原投江是没有关系的。端午节起源于上古先民祭龙祖,后来注入夏季时令,并附会纪念屈原等历史人物纪念内容。端午节不是由屈原而来,反倒是屈原的事迹搭上了端午节的便车,两个时间一致的热点话题加在一起,共同缔造出了后来迭代升级版的端午节。当然,哪怕端午节并不是为了屈原才产生的,但是屈原殉国这份文化意义的追加,依然被我们民族一代代热烈认同并且怀念、宣扬。正是有这份文以载道的精神高度,才丰富了节日的意义、拔高了节日的价值。节日之所以和其他平常的日子不一样,就是因为它被赋予了文化上的某种高度。
发现中国人的思维模式中历来就有数字重叠的概念,如正月正(阴历一月初一)春节,二月二日龙头节,三月三日相传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会,此外还有七月七日七夕节、九月九日重阳节等,这些节日都有其自身内涵,它们都和中国几千年来的农业文明紧密相连。五月五日被当作节日来过和上述这些节日形成早晚相当,在七八千年前就已形成。“端午”一词最早出现在西晋《风土记》中:“仲夏端午谓五月五日也,俗重此日也,与夏至同。”端午节在五月初五,“端”是初始的意思,“端五”便是“初五”。五月正赶上地支顺序里的“午月”,所以五月初五就被写成“端午”。《易经·系辞上》说,天为奇数,一三五七九,五数相加为二十五;地为偶数,二四六八十,五数相加为三十;天地之数相加是五十五。天地数之和都是五的倍数,它们的总和正好二五相逢,所以五月五日称为“天中节”——它们碰在一起才是“正”,端午节午时更为正中之正。
周而复始、阴阳交替是中国民族的一个极其深刻的观念,在哲学中有深刻的表现,在宗教观念中也是如此。反映在岁时信仰中便是阴阳转换的观念,阴盛至极则阳起;阳兴至极则阴生。故而节日都设立于阴阳交替的“节骨眼”上。端午这一天太阳午时在天空正中,阳盛极点,此后,北半球日趋昼短夜长,阳衰阴盛。单数为阳数,五月初五是双五、是两个阳数的叠加,因此端午节也叫”端阳节”。因此传统认为五月五日是恶月恶日,按照《易经》等典籍记载,阴恶从五而生,五月五日恰恰是阳气运行到端点的端阳之时,这种日子恶疠病疫多泛滥,因此,这一天人们便插艾叶、挂菖蒲、配香囊、喝雄黄酒、洗香汤浴,以驱邪辟邪。端午节的信仰习俗,大都是驱邪、免灾、去病的禊祓巫术。屈原在农历五月初五投江自尽,可能有意在端午节,表达对国家民族的忠心。从大自然的规律看,所谓“毒五月”,就是炎热盛夏,正是蚊虫开始肆虐、毒物逐渐活跃的时间标志。所以要顺应自然界规律,预防随时可能在暑热天气兴起的瘟疫,对抗即将流窜于盛夏日夜的蛇虫。端午节的很多民间习俗,都是为了驱除毒虫和病邪。
我记得童年记忆中的端午,是色彩斑斓的日子——姐姐以硬纸折成小粽子,用五色丝线包裹,串成五颜六色一串串;再以彩色丝线织成小网兜,兜一独头小紫蒜,都挂在蚊帐上。记忆中到处缤纷鲜艳色调,这一天最热闹是划龙舟,故乡小城满街巷蜂拥,人们都拥挤到龙船经过的河边。家乡有一种小灌木花叫龙船花,是小小的花,但是花量很大,花顶生,聚生成团,每一朵小花都有四枚花瓣,十几二十朵地紧密簇拥在一起盛开着,形成一个个美丽的花球,在碧绿的叶片的衬托下,显得明艳华丽。龙船花未开时,很像一根根微形的细簪直刺向蓝天,开放后,四片花瓣便平展成一个个十字。而在古代,十字图形代表着避邪驱魔、去病瘟的咒符,每年端午期间,划龙船的人们为了避邪驱魔,去除病瘟,求得吉祥,就把这种花与菖蒲、艾草并插在龙船上,久而久之,这种花就称之为龙船花了。——久居北方,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南方的龙船花了,更不用说到河边看鼓声如雷鸣、两岸人呐喊助威的赛龙舟。
自先秦时代,五月五日被民间视为“恶日”,端午风俗禁忌颇多,忌出游、忌分娩。这些仪式和禁忌能否经得起科学考验,暂且不论,今天我们在端午或出游、或办喜事,已然全无忌讳了。毕竟,包括粽子、艾草这些意象,都有着农耕文明的气息,赛龙舟活动也只能在江河流域进行。工业文明使人们的生存不再依赖大江大河,城市文明用钢筋水泥将宗族社会区隔为一个个独立家庭,人们只能用陌生目光打量传统的民俗仪式。如果说,传统仪式的日渐式微、禁忌的趋于无存,是节日文化必将遭遇的困境,历史的源头却仍旧向人们敞开着。作为文化上的无尽矿藏,它等待着人们去“追本溯源”,去“重新发现”,继而以新的诠释和发挥,充实日渐虚化的节日内涵。
否则,过不了个几十年,过年摸门钉放鞭炮,上元吃汤圆放花灯扭秧歌,端午插艾条挂香符赛龙舟,中元盂兰盆会驱傩……随着大城市全面禁燃鞭炮,这些节日将离我们渐行渐远,孩子们的非物质所获得的野趣,将逐渐稀释趋无。有多少孩子还知道飘色?有多少孩子还知道台阁?他们不知道阿福,没放过风筝,没见过长命锁,没上过八仙桌,没爬过大门槛,没试过大年初一画鸡于户……一个个远去的传统节日,成为一个个既古老又难以辨认的符号,有如英国诗人艾略特笔下的“空心人”,任人们用形形色色的填充物去塞满它——在时光的长河中,它们正在苍白,失去质感,虽存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