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祯的回忆录——小学时代

贵祯 2024-07-04 17:03:57

抗战胜利后,国共内战爆发。在共产党领导下,解放军历经辽沈、淮海、平津等战役,成功击败国民党,解放南京,终结其统治。人民解放军势如破竹,席卷全国。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诞生,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告终。

我生于一九四零年的烽火岁月,直到四九年的金秋十月,新中国的第一缕曙光照亮天际,我才算是从战争的阴霾中迈出了一步,虽年幼九岁半,却已饱尝了战乱的苦涩与变迁的无常。七十载光阴,如白驹过隙,记忆里的往事,如同老北京胡同里的风,吹过便散,留下的,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却也足以让我细细咀嚼,回味那段不凡的时光。

记得有那么一阵子,解放军的战士们像亲人一般驻扎在我们村里。他们啊,个个都是好样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反倒帮着我们挑水、扫地,连那坑洼不平的街道都被他们打扫得能照出人影来。我还偷偷瞧见过,他们在我家后院那堵老墙下,进行着什么爬墙训练,身手矫健,看得我心生敬佩。有时候,他们才走没多久,村头就传来了捷报,说他们又在战场上立了大功,那份自豪感,比吃了蜜还甜。

说到打仗,最难忘的莫过于解放军攻打清风店和石家庄那会儿。石家庄离得远,炮声隆隆,震得人心都跟着颤。但清风店那一战,却是真真切切地让我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与无常。那是一个清晨,秋高气爽,我正哼着小曲儿,拿着耙子在通往北龙王店的大路上拾掇树叶,打算给家里猪圈添点料。太阳正当头,我正往回走呢,突然间,两架飞机像是从天边撕裂了口子飞进来,轰隆隆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我立马扔下耙子,一头扎进路边的白菜地里,趴得低低的,大气儿都不敢喘。眼瞅着那飞机掉头往村里去了,紧接着就是两声震天响,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

等飞机飞远了,我才敢从菜地里爬出来,小心翼翼地往家走。路上,我还看见北边几里外的天空,飞机飞得低得吓人,就像是贴着树梢儿在飞。那时候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那是国民党的飞机,解放军那会儿还没这能耐呢。到家一问,才知道那两颗炸弹离我家不过几百步远,一颗把邻家的猪圈给炸了,猪儿们四散奔逃,惨不忍睹;另一颗则是燃烧弹,落在了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幸好火势没蔓延开,人倒是没事。这事儿啊,现在想想都后怕,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盯上我们这个小村子的,明明那时候村里连个解放军的影子都没有。

一九四九年的早春二月,我,一个即将步入九岁门槛的孩童,终是踏上了求学之路,这在当时的乡间,实非寻常景象。试想那江南水乡,孩童们四、五岁便已手捧书卷,朗朗读书声伴着晨露轻拂,而我等北方娃子,却需待至七岁,方得踏入那知识的殿堂,此中缘由,非是父母不愿,实乃时局所迫,条件所限。

那段岁月,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虽已远去,但留下的创伤与混乱,如同冬日里未尽的寒风,刺骨而漫长。紧接着的三四年间,国内革命战争的烽火连天,山河动荡,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求学之路更是荆棘密布。然,命运对我尚算垂青,因我所在的村庄,乃是那老解放区的腹地,党的光辉早已照耀这片土地,使得我得以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即一九四九年的夏末秋初,便踏入了梦寐以求的小学校门,比那举国同庆的十月一日,还要早了半载有余。

小学的时光,一晃便是四年半的光景。这其中的缘由,乃是国家政策的变动所致,升学考试的时间悄然从岁末年初的喜庆氛围中移至了炎炎夏日,给学子们的求学生涯添上了一抹别样的色彩。彼时,同窗之中,年龄差异甚大,相差两岁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跨越数载春秋,共聚一堂。这份独特的风景,直至我们步入大学殿堂,仍不失为一种别样的记忆,它无声地诉说着那个特殊历史时期的沧桑与变迁。

在我悠长而斑驳的记忆画卷里,上小学的日子总是与蓝天白云、和煦阳光交织在一起,因为那段时光,大半都铺展在了露天之下,仿佛大自然本身就是我们最广阔的教室。每当晨曦初破或夕阳斜照,我们便搬起一块块略显粗糙的砖头,权作座椅,小心翼翼地将石板搁在膝头,那石板,凉凉的,硬硬的,承载着我们对知识的渴望与梦想。老师的身影,在前方一块可以灵活移动的黑板前忙碌着,粉笔与黑板轻轻触碰,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是知识的种子在土壤中悄悄萌芽的声音。

而高年级的学兄学姐们,则享受着另一番景象。他们被一户被村里人称为“富人”的家庭慷慨接纳,在那古朴的四合院里,有着虽简朴却显得格外珍贵的桌凳。每当路过那里,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去羡慕的目光,心中暗自憧憬着有朝一日也能坐在那样的桌椅旁,感受那份别样的学习氛围。

小学里的老师们仿佛是无所不能的魔术师,用他们那双布满粉笔灰的手,撑起了一片片知识的天空。他们不仅是语文的引路人,也是算术的启蒙者,更兼着自然、历史的讲解员,每位老师都是一本行走的百科全书,肩挑手扛着全年级的教学重任。更有甚者,还得跨年级授课,那份辛劳与不易,如今想来,仍让人心生敬意。

那时的校园,师资力量显得尤为单薄,老师的面孔总是那么几张熟悉而又略带疲惫的。直至我们迈入三、四年级的门槛,学校终于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几间崭新的平房拔地而起,成为了我们新的学习殿堂。随着校舍的焕然一新,教师队伍也悄然间注入了新鲜血液,年轻的面孔多了起来,他们带着满腔的热情与梦想,为这所老校增添了几分活力与希望。然而,关于具体的时间节点与老师数量的确切记忆,却如同那逝去的流水,模糊在岁月的长河之中,难以捕捉。

在新校舍的院子里,有一幕场景至今仍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之中。那是一个寻常却又不平凡的午后,阳光懒散地洒在青石板上,五、六个学生排成一列,像极了等待检阅的小士兵,紧张而又好奇。一位年约四十的老师站在他们面前,眼神中既有严厉也有慈爱,他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检验着学生们是否违反了那条不成文的校规——私自下河游泳。

“伸出你们的手指甲,轻轻划过手臂。”老师的命令简洁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敲打着学生们的心房。随着指尖与肌肤的轻轻触碰,一场无声的较量悄然展开。当那个细微的痕迹被揭露,违规的学生不得不面对现实,向前迈出一步,接受那份虽不重却意义深远的“体罚”。那一刻,我站在一旁,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同学的同情,也有对自己过往行为的反思。是的,我也曾偷偷溜到河边,与清凉的河水嬉戏,那份畅快淋漓如今想来,却多了几分后怕与愧疚。

我们村庄旁的那条小河,如同一条蜿蜒的银带,从遥远的佛店潺潺而来,滋养了一方土地,也承载了我们无数童年的欢笑与梦想。夏日里,雨水丰沛,小河便化身为奔腾的勇士,时而温顺地绕过村头,时而狂野地冲击着河岸,尤其是那来自北龙五店的沙河水,更是气势磅礴,直冲小街的西头,留下一片片深浅不一的水坑,成为我们雨后嬉戏的天堂。然而,自那以后,每当看到那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我的心中便多了一份敬畏与自律,再也不敢轻易涉足那片曾经的乐园。

小学年代,教材虽不似今日般博大精深,却也如同涓涓细流,滋养着我们对知识的最初渴望。那些文字与数字,简单而纯粹,如同初春的嫩芽,带着生命的活力与希望。作业量之轻,仿佛是给孩子们预留了更多探索世界的时间与空间,它们大多在校内便能轻松解决,即便是偶尔带回家中,也不过是饭后茶余的闲暇消遣,不消片刻便能完成。

算术与珠算,是我童年记忆中不可或缺的篇章。父亲,那位在我心中无所不能的智者,总能在黄昏的余晖下,耐心地教我斤乘流法的奥秘,小九九口块的顺口溜在他口中变得生动有趣。那些数字与算珠的跳跃,如同夜空中的繁星,点亮了我对数学世界的初步认知。而那本在村集小摊上偶然邂逅的《千题难解》,更是成了我数学征途上的秘密武器,它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日夜,让我在四则应用题的海洋中遨游,每一次解题成功,都是心灵深处的一次小小胜利。

美术课,则是另一番风景。记得那时,学习美术字成了我最大的乐趣之一。我小心翼翼地用铅笔在白报纸上勾勒,每一笔都力求完美,最终完成的那副对联,虽显稚嫩,却饱含了我对美的追求与向往。那一刻的成就感,至今仍让我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课余时间,我与小伙伴们穿梭于田野之间,割草喂牲口成了我们共同的乐趣。每当夕阳西下,我们背着沉甸甸的草筐,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心中默默期待着家人的赞许。此外,我还学会了分担家中的农活,虽然对读书升学的竞争并未有太多的执念,但“小子不吃十年闲饭”的古训却深深烙印在我心,让我懂得了劳动的价值与意义。

那时的夜晚,如同被厚重的墨色轻轻覆盖,万籁俱寂之中,唯有家中那盏老旧的油灯,摇曳着昏黄而微弱的光芒,试图穿透这无边的黑暗。那灯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仿佛是时间老人手中摇曳的烛火,记录着岁月的故事。而最令人难忘的,莫过于那偶尔从灯芯中窜出的黑烟,它袅袅升起,又缓缓散去,带着几分神秘,几分古朴。

我,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正坐在那张斑驳的木桌旁,埋头于书本与作业之中。油灯的光影在我的脸上跳跃,与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交织成一首悠长的夜曲。然而,就在这份宁静与专注之中,一场小小的“灾难”悄然降临。

我不慎将手中的灯油瓶轻轻一碰,几滴金黄色的液体便调皮地跃上了桌面,瞬间晕开成一片小小的油渍。那时的我,尚不懂得生活的细腻与危险并存,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闪过——如何快速解决这突如其来的麻烦。于是,我灵光一闪,竟自作聪明地拿起火棍,轻轻一挑,那跳跃的火焰便贪婪地舔舐上了桌面的油渍。

起初,我还沉浸在自己的“聪明才智”之中,以为这火焰会如同魔术师一般,将油渍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然而,事态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只见那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发出“嗞嗞”的声响,伴随着一股刺鼻的焦味,桌面的漆面开始迅速卷曲、变黑,最终留下了一块触目惊心的焦黑痕迹。

那一刻,我愣住了,心中充满了懊悔与恐惧。我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与冲动,竟然用如此荒唐的方式去解决问题。油灯下的我,显得格外渺小与无助,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剩下那盏油灯依旧在无声地燃烧,见证着我的无知与成长。

如今,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夜晚,那盏油灯,那张被烧坏的桌子。它们如同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缓缓展开,提醒着我:生活中的每一步都需谨慎行事,切不可因一时的冲动而酿成大错。而那份愚蠢至极的记忆,也成为了我成长道路上一段难以磨灭的印记。

在我那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里,有一个习惯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照亮了我无数个农闲与节日的夜晚——那便是聆听说书人那绘声绘色的讲述。每当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升起,村头的老槐树下便渐渐聚拢起一群群男女老少,他们或坐或站,眼神中闪烁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向往。而我,总是早早地抢占一个前排的位置,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说书人,那位似乎掌握了世间所有秘密的老者,手持一把折扇,身着青衫,往那一站,便是整个夜晚的焦点。他的声音时而高亢激昂,如同战鼓擂动,让人热血沸腾;时而低沉婉转,似山间溪流,引人遐想连篇。我,还有那些同样痴迷的听众们,都被他的话语紧紧牵引,随着故事中的悲欢离合而或喜或悲,如痴如醉。

“三侠剑”的侠肝义胆,“济公传”的诙谐幽默,“三侠五义”的智勇双全,“施公案”的公正严明,还有“水浒传”中一百单八将的豪情壮志……每一个故事都是那么引人入胜,让我仿佛穿越时空,亲历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每当说到关键之处,说书人总爱故意停顿,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折扇,悠悠吐出那句令人心痒难耐的话:“若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一刻,我的心便如同被猫爪轻轻挠过,既焦急又期待,恨不得立刻知道接下来的发展。

然而,那时的我,却从未曾想过说书人是否也会疲惫。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只有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成为我童年记忆中最温暖的旋律。我沉浸在那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故事中,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只愿那份对故事的渴望与向往,能永远延续下去。

至于家中的藏书,除了几本泛黄的课本,几乎找不到其他课外读物的踪迹。直到有一天,我在打扫房间时,意外在房梁上发现了两本尘封的古籍——《孟子》(上下)和另一本不知名的旧书。它们虽历经岁月洗礼,却依然透露出一种古朴而神秘的气息。然而,对于我而言,这些经典之作似乎还太过深奥,难以完全领悟其中的精髓。

幸运的是,在小学即将毕业的那个夏天,我从同学家中借来了两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普通一兵”。这两本苏联时期的文学作品,如同两扇新世界的窗户,为我打开了通往另一个国度的大门。虽然那时的我,对书中的许多内容还只能一知半解,但那些关于理想、信念、勇气与牺牲的故事,却如同一股清泉,滋润了我干涸的心田,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感动。

阅读它们,就像是在与一位智者进行跨越时空的对话,让我逐渐明白了人生的意义与价值。这两本书,不仅开阔了我的视野,丰富了我的知识,更在我心中播下了对文学热爱的种子。

自打踏入小学的门槛,父亲便在我心中种下了一粒书法的种子。他,一位平凡而深沉的农人,却对笔墨有着不解之缘。每日黄昏,夕阳的余晖洒满小院,父亲便会铺开宣纸,提起那支沉甸甸的毛笔,先是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亲自为我演绎着汉字之美。他的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蕴含着千年的故事,沉稳而有力。

“点点如挑,撇撇如刀。”父亲的话语,简短却深刻,如同农耕时节田埂上的谚语,字字珠玑,烙印在我的心头。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小手紧握着笔杆,尝试着模仿那流畅而有力的线条,但往往笨拙得如同初学走路的孩童,笔下的字迹歪歪扭扭,不成章法。

为了让我能有所进益,父亲不惜步行数里,到村集上寻得一本珍贵的柳公权法帖。那法帖,纸张泛黄,墨色已深,却字字珠玑,透露出大家风范。从此,我与这本法帖为伴,日日临摹,夜夜苦练,虽未有显著长进,却也渐渐感受到了书法的韵味与魅力。

春节前夕,是家中最为忙碌也最为温馨的时刻。父亲会取出珍藏的黄纸,精心书写供奉牌位,那些“供奉天地三界之神位”、“供奉灶王爷之神位”等字样,在他笔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庄重而神圣。我也跟着父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练习,虽然手法尚显稚嫩,但那份对传统文化的敬畏与传承之心,却已悄然生根。

“官不嫌字丑,字要写对。”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它告诉我,无论将来身处何位,都不应忽视文字的准确性与规范性,因为那是我们与古人对话的桥梁,是文化传承的纽带。

小学的日子里,石板与石笔成了我形影不离的伙伴。每天清晨,我都会用一块四方布仔细包裹好课本,那布上偶尔还会绣着几朵朴素的小花,增添了几分温馨与雅致。讲究的同学还会在布的一角绑上绳结,挂上铁钱,以防书本滑落。

那是一个寻常的秋日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乡间的小路上,给大地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我,一个背着小书包,怀里紧紧抱着家中新置办的带木框石板的小学生,心中满是得意与喜悦。那石板,沉甸甸的,不仅因为它厚重的质地,更因为它承载着我对知识的渴望与未来的憧憬。石板边缘光滑,木框结实,仿佛是为我这小小书生量身定做,让我在同学面前也多了几分自豪。

我们一群孩子,像是一群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穿梭在回家的路上,笑声与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我小心翼翼地抱着石板,生怕它有丝毫损伤,可世事往往难料。

就在我们绕过村头那棵老槐树,即将踏上回家的最后一段小路时,命运似乎跟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的右脚不知怎的,被一块凸起的石子绊了一下,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前踉跄了几步,最终重重地摔倒在地。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周围的声音瞬间远去,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耳边回响。

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让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更让我心痛的,是怀中那块新石板的命运。我颤抖着手,缓缓将它从怀中抽出,只见石板已四分五裂,木框也散落一地,曾经的骄傲与自豪,此刻化为了满地的碎片,映着夕阳的余晖,显得格外刺眼。

泪水,不争气地滑落脸颊,与泥土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泪还是土。我哭,不仅仅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更多的是对那块新石板的珍惜与不舍,是对自己粗心大意的自责,更是对无法向父母交代的恐惧。

然而,当我带着一身的狼狈与破碎的石板回到家中,迎接我的并不是想象中的责备与惩罚。父母听完我的讲述,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与无奈,但他们更多的是给予我安慰与鼓励:“孩子,别哭了,东西坏了可以再买,人没事就好。下次走路小心些就是了。”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与包容,所有的委屈与恐惧都烟消云散。虽然那块新石板已成往事,但它留给我的,除了失落与惋惜,更多的是成长的印记与对家的深深依恋。如今,岁月如梭,近七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但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那个午后,那块破碎的石板,以及父母那温柔的话语,它们如同璀璨的星辰,永远照亮着我前行的道路。

从小学毕业就要迈向高小门槛,如今回想起来,考试的紧张与期待交织成一段难忘的记忆。尽管岁月如梭,带走了那些具体的考题与分数,但那份对未来的憧憬与不安,以及对新环境的好奇与向往,却如同老照片中的光影,历久弥新。

记得那时,村里的小学校舍仿佛一夜之间便显得拥挤不堪,仿佛是成长的我们,不经意间就超出了它所能承载的界限。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郑村,成为了我们即将踏入的高小学堂。这个消息,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尤其是对于我们这群即将远行的孩子来说,更是充满了未知与挑战。

郑村,一个位于我们村庄正东,遥隔二里地的神秘之地,对于那时的我们而言,就像是天边的一片云,既遥远又充满诱惑。从家出发,踏上那条熟悉而又即将陌生的路,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了时间的节拍上,既轻快又沉重。沿途的风景,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生动,稻田里的蛙鸣、树梢上的蝉唱,还有偶尔掠过头顶的飞鸟,都在为这段旅程添上几分生动与趣味。

终于,当那条南北街映入眼帘时,我知道,郑村已近在咫尺。穿过街道,沿着一条蜿蜒的小径向东,一个古朴的院落悄然出现在眼前。院子不大,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南边的篮球架子孤零零地立着,仿佛在诉说着青春的活力与激情;北边的几间北房,古朴而庄重,仿佛是知识的殿堂,静静地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穿过北房,进入另一个更为宽敞的院子,这里便是我们未来的教室所在。东西两排房子,错落有致,每一间都配备着简易却整齐的桌凳,它们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故事,又满怀期待地迎接着新一批学子的到来。我们班,被幸运地分配在了西屋,那里将见证我们接下来的学习与成长。

而最令人兴奋的,莫过于后来建起的小操场了。它位于郑村的北边,一片开阔的空地,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每当体育课来临,我们便如脱缰的野马,在这片自由的天地里尽情奔跑、嬉戏,欢声笑语回荡在操场上空,成为了我们青春记忆中最动听的旋律。

在高小,我初尝了知识海洋的浩瀚与深邃,语文的诗词歌赋,算术的严谨逻辑,历史的沧桑巨变,地理的广袤无垠,乃至自然课的奇妙探索,无一不牵引着我那颗求知若渴的心。然而,这求知的道路上,却也布满了未知与挑战。

第二学年的开端,连绵不绝的阴雨如同天空的哀愁,不仅浸湿了大地,也阻滞了通往知识的桥梁。课本,那些本应早早降临于我们手中的智慧之钥,却因这无常的天气,迟迟未能抵达。学校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虑与不安,仿佛连空气中都夹杂着等待的苦涩。

于是,学校作出了一个决定,一个需要勇气与决心的决定——派遣我们几个体格健壮、水性了得的少年,与老师一同踏上前往安国县城的征途,只为那几册沉甸甸的课本。对我而言,这不仅是体力的考验,更是心灵的洗礼,因为那是我生平首次踏入县城的门槛,心中交织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对未知挑战的忐忑。

沿途的风景在雨幕中变得模糊而遥远,唯有那条突如其来的小河,以它湍急的水流和几乎触及堤岸的水位,赫然成为了我们前行路上的第一道难关。没有桥梁,没有渡船,唯有凭借我们自身的力量,与这自然之力相抗衡。我深吸一口气,任由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心中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一头扎进了那浑浊的河水之中。

河水冰冷刺骨,仿佛要将我吞噬,但我凭借着对知识的渴望和对同伴的信任,奋力向前游去。然而,命运似乎总爱与人开玩笑,在我即将触及对岸的那一刻,一根隐藏于水下的干树杈,如同无情的利刃,狠狠地划过了我的大腿。疼痛瞬间袭来,但我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因为我知道,此刻的退缩,便是对团队的不负责任。

上岸后,我简单处理了伤口,那份疼痛虽未减轻分毫,但我的心中却多了一份坚韧与决绝。我们继续前行,终于,在雨后的余晖中,安国县城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走进新华书店的那一刻,我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隧道,见证了知识的汇聚与传承。那一本本崭新的课本,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迎来了春雨,滋润了我的心田。

我们顺利完成了任务,带着满载而归的课本,踏上了归途。而我大腿上的那道疤痕,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去,但它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记,却如同那些课本中的知识一般,永远无法抹去。

在高小的两年光阴里,有这样一位老师,姓刘,他的形象如同刻刀雕琢般深刻在我记忆的碑石上。他,一位来自滩头村的智者,金牙闪烁间透着几分岁月的沧桑,秃顶之上,似乎每一根发丝都承载着学问的重量,让人误以为他已是花甲之年,实则不然,那只是岁月赋予他的独特风韵。

刘老师与我们之间,不仅仅隔着三尺讲台的距离,更有一条由文字与情感编织的纽带。而提及他,我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堂难以忘怀的语文课。那日,阳光懒散地洒在窗棂上,刘老师站在讲台上,仿佛一位穿越时空的诗人,他缓缓启唇,以他那抑扬顿挫、饱含深情的嗓音,吟唱起了杜甫的《兵车行》。那一刻,教室里静得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我的心上,让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古诗词那跨越千年的力量与美,它不仅仅是文字的组合,更是情感的流淌,历史的回响。

除了刘老师的课,高小的语文课本中也藏着一颗璀璨的明珠——《水浒传》中的《吴用智取生辰纲》。那篇文章里,有一首诗,如同夏日里的一缕清风,拂过我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赤日炎炎似火烧,农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首诗,不仅因其精炼的语言、鲜明的对比而令人难忘,更因我自身的经历而赋予了它别样的意义。

我,一个自幼便与土地为伴的孩子,对农夫的辛劳有着切身的体会。每当烈日当空,我跟随父亲穿梭于田间地头,汗水浸湿了衣衫,皮肤被晒得滚烫,那份艰辛,正如诗中所述,“如汤煮”。而与此同时,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王孙,却能悠然自得地摇着扇子,享受着生活的闲适。这种强烈的反差,让我对这首诗产生了深深的共鸣,也让我在后来的考初中时,当这道题出现在试卷上时,能够不假思索地答出,那一刻,我仿佛是与古人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自豪。

刘老师的课,与《水浒传》中的那首诗,共同构成了我高小时代最宝贵的记忆。它们不仅教会了我知识,更让我学会了用一颗敏感而深邃的心去感受这个世界,去体验人生的酸甜苦辣。

在郑村那所简陋的学堂里,午间的时光总是被一种质朴而温暖的滋味所萦绕。冬日里,寒风凛冽,我却总能怀揣着一份来自家的温情,那便是母亲精心准备的红薯午餐。

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母亲便已悄然起身,厨房里便响起了炊烟袅袅的乐章。她弯腰驼背,在昏黄的灯光下,细心地挑选着红薯,每一个都圆润饱满,承载着母亲对儿子深沉的爱。大铁锅里,清水翻滚,红薯们渐渐沉入水底,仿佛一群归家的孩子,享受着母爱的沐浴。而锅边,一盆盐水静静地守候,葱花与香菜漂浮其上,宛如冬日里的一抹翠绿,等待着与红薯共舞,成为一碗暖心的汤。

更令我期待的,是母亲那独门绝技——炭火烤红薯。她将几块生红薯悄悄埋入火红的炭灰之中,那是时间的魔法,也是母爱的秘方。不多时,空气中便弥漫开一股诱人的香甜,那是红薯在炭火中蜕变,外皮焦黄,内里软糯,每一口都是满满的幸福感。

我背着书包,手里提着母亲准备好的饭盒,里面装满了热腾腾的红薯和那一碗简单的盐水汤,踏上了去学校的路。路上,寒风虽烈,但我的心却因这份沉甸甸的爱而温暖如春。

学校里,同学们各自铺开简陋的“餐桌”,我的红薯午餐总是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大家围坐一起,分享着各自的故事,也分享着这份来自家的味道。红薯的香甜,在冬日的阳光下更显浓郁,每一口都是对家的思念,对母亲辛劳的感激。

那时的日子,虽清贫却充满温情。白菜与红薯,成了冬日餐桌上的常客,它们虽不起眼,却承载着一家人的温饱与希望。偶尔,母亲会变魔术般端出一盘金黄的玉米面饼子或是高粱面饽饽,那便是我们眼中的珍馐美味,足以让全家人欢欣鼓舞。

至于白面馒头,那简直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只有在新年将至时,母亲才会舍得拿出珍贵的白面,蒸上一笼笼松软香甜的馒头。那一刻,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幸福的气息,我们兄弟姐妹围坐在桌旁,大口大口地吃着馒头,仿佛那是世间最美的滋味。

如今,岁月流转,那些关于红薯、白菜、玉米面的记忆已渐渐远去,但那份来自家的温暖与母爱,却如同冬日里的阳光,永远照耀在我的心田。

一九五五年,岁末将至,家中景象已是大不同往昔,成员倍增,从四口之家繁衍至六口,添了两个虎头虎脑的弟弟与一个娇俏可人的妹妹,欢声笑语中,日子却也添了几分忙碌与琐碎。然而,就在这一年秋风渐起的时节,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秋日里的一场骤雨,让我体验到了生命的脆弱与坚韧。

那日午后,阳光斑驳,我与四岁的弟弟套岭,如同往日般携手前往后院的水井边,准备为家人汲水做饭。套岭那稚嫩的脸庞上,总挂着无邪的笑容,他的参与,让这平凡的家务活平添了几分乐趣与温馨。我本以为,这不过是一次简单的劳作,未曾想,却成了一场生死考验的序幕。

井边,古老的辘轳静静地守候,岁月在它身上刻下了斑驳的痕迹。我依循旧习,将水桶沉入井中,清澈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或许是一时兴起,又或是想展现兄长之能,我竟舍弃了辘轳的便利,决定徒手将水桶提上。然而,就在水桶即将脱离水面之际,命运的玩笑悄然降临——脚下的绳索一松,水桶猛然下坠,连带我也失去了平衡,身体不由自主地滑向了那幽深的井底。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井中的世界,静谧而冰冷,我如同被吸入了一个未知的空间,四周只有水的呼吸和心跳的回响。井水虽未将我吞噬,但那片刻的失重与绝望,足以让人铭记终生。我奋力挣扎,终是浮上了水面,抬头仰望,井口之上,那片蓝天被框成一轮圆镜,渺小而又遥远,那一刻,“坐井观天”的寓言,在我心中鲜活了起来,让我深刻体会到了视野的局限与生命的无常。

井下的时间,似乎被拉长,又似乎转瞬即逝。就在我即将被绝望吞噬之际,一束光穿透了黑暗——套岭的呼救声穿透了井口的寂静,唤醒了外界的注意。东院大娘、邻里乡亲,那些平日里熟络的面孔,此刻都成了我生命中的救星。他们或拉绳,或递梯,齐心协力,终将我从死神的边缘拉了回来。

现在回想起那次因一时愚钝而身陷井底的惊魂一幕,至今我的心仍不由自主地颤抖,如同冬日里寒风拂过荒凉的田野,留下一片萧瑟与后怕。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在绝境中留下一线生机,让我得以从死神的指尖逃脱,重归尘世的怀抱。

父母曾言,我幼时便与死神擦肩而过一回,那便是麻疹的肆虐。那时的我,尚不解世事,只知身上突起的红点如同夜幕下的繁星,密密麻麻,带来无尽的痛苦与煎熬。而父母,他们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却成了我生命中最坚实的盾牌。他们不顾辛劳,夜以继日地为我寻觅生路,最终选择了那古老而质朴的土法——用麸子在我滚烫的身躯上轻轻搓擦,仿佛是在与病魔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那场景,如今想来,依旧令人动容,那是父母对子女最深沉的爱,无声却强烈,如同井底之下,我仰望的那片蓝天,虽小却足以照亮我前行的道路。

麻疹,这个在现代医学中已不足为惧的名字,在那个年代,却如同洪水猛兽,吞噬着无数孩童的生命。我得以幸存,实属侥幸,更是父母不懈努力的结果。每当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回那段时光,心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与感激。我深知,自己已非首次从死神手中夺回性命,每一次的逃脱,都是命运对我莫大的恩赐。

岁月悠悠,两年的高小生涯犹如指尖流沙,悄无声息地滑落,只留下一地斑驳的记忆。在这片被汗水与泥土浸润的土地上,我的学习之路与农事劳作交织成一幅独特的画卷,名曰“半读半农”。这并非无奈之举,而是时代与家庭双重织就的命运之网,让我在这双重身份间自由穿梭,既品味着书卷的墨香,又感受着泥土的芬芳。

每逢假日与放学后的黄昏,我便化身为田间地头的一抹身影,与锄头、镰刀为伴,汗水与夕阳共舞。同学们中,不乏年龄相仿甚至更为年长者,我们共同在这片土地上耕耘,虽各自承担的家务繁重不一,但那份自愿与自豪却如出一辙。干农活,于我们而言,非但不是负担,反倒是成长路上的一枚勋章,它证明了我们的勤劳与担当,也让我们在汗水中收获了成长的喜悦。

记得有一次,我主动请缨,协助家中清理猪圈的粪肥,那刺鼻的气味与繁重的劳作并未让我退缩,反而在完成后,母亲的一碗热腾腾的烙饼摊鸡蛋,如同最甘甜的奖赏,让我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干劲儿更足了。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生活的价值不仅在于书本上的知识,更在于那份对家庭的责任感与成就感。

然而,对于未来,我的心中却如同迷雾笼罩,学习目标模糊不清,更无高人指点迷津。农村的信息闭塞,如同一道无形的墙,阻挡了我对外界的眺望。前辈们的路,有的通往远方,有的则扎根乡土,而我,又该何去何从?迷茫之中,我唯有默默努力,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冲破这层迷雾,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

终于,高小的生涯画上了句号,我站在了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县城里的两所中学——安国一中和安国二中,如同远方的灯塔,引领着我前行的方向。但通往那里的路,却需我独自去闯。考试所需的照片,成了我面临的第一个挑战。在那个没有手机、网络也不发达的年代,我四处打听,顶着炎炎烈日,穿梭于乡间小道,最终在北张村找到了那个能为我定格青春瞬间的小照相馆。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向县里考初中征程的起点,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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