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锦诗的心归处,陈继明的梦开始

论史近现代 2024-09-27 00:19:14

敦煌真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为了编辑陈继明的新书《敦煌》,编辑也跟着作家做功课。知识的、历史的、佛的、人的……敦煌浩如烟海,知识无边无际,佛博大精深,人伟岸深邃……

敦煌固是天选之地,但了解越多越发现,她更是人的创造之地。所有的色彩斑斓,所有的巧夺天工,无不出自人的创造。然而,人为什么能如此创造,又为什么能如此欣赏,却是历史之谜、艺术之谜,当然,也是文学之谜。

充满谜题的敦煌因此而变得既是实的,也是虚的。有学者、守护者破解实体谜团的“非虚构”,也是作家、艺术家脱实向虚的“虚构”。而无论“非虚构”还是“虚构”,聚焦的问题其实是殊途同归的。

比如,在《我心归处是敦煌》里,“敦煌女儿”樊锦诗描述自己初到莫高窟的时候,为第45窟的菩萨造像所倾倒,说站在塑像面前,你会感到菩萨和普通人之间的屏障消失,会感觉到他们仿佛就是有血有肉、有世俗感情的人,会感觉到佛在人间:“那些几百年前的人物,你一旦投入感情去看去感受,便立刻复活,人和像之间马上有了无以名状的亲切感,仿佛双方暌违多年,如今又重逢了,几乎可以把他们请下来,推杯换盏,聊聊家常。”

樊锦诗在敦煌

而在《敦煌》里,陈继明以唐代画师祁希在敦煌的创造为主线,描述造像师造像的时候,追求的就是把人的性情投注到菩萨身上。他说:“咱们这些匠人不简单,我们受人之托,开窟造像,当我们开始工作的时候,就有意无意代表了天地良心,甚至生死存亡。大家来看看画面里的这只手,萨埵王子决定跳下山岗、舍身饲虎之前,高高举起自己的右手,神态多么慨然无惧。我的印象中,佛陀是软弱、忍让和慈悲的化身,可是,在这里,这只高高举起的右手,却像旗帜一样有力,如刀子一般尖锐。”

比如,樊锦诗为莫高窟第112窟的《反弹琵琶》所迷醉,说仿佛能感受到大唐盛世被色彩和线条定格的永恒瞬间,感受到能歌善舞的胡姬模特含蓄而奔放的个性,感受到音乐能从墙壁上流下来。

在《敦煌》里,陈继明就细致描述了唐朝时候的胡旋女歌舞:“酒过三巡后,腰鼓敲起来,击鼓者是一个胡须浓密的年轻胡人。他不说话,用鼓点指挥着一支小型乐队,于是琵琶、竖笛、筚篥全都弹奏起来,所有的胡旋女开始翩翩起舞。正是近些年风靡长安的胡旋舞,节奏极快、动作连绵,身体不断旋转。快的时候,面部和背部都混淆起来,几乎脱离了地面,这让他想起千佛洞壁画上的那些伎乐天。”

胡旋舞图 莫高窟第220窟 唐代

也描述来自撒拉马罕的妖冶的三娘子:“三娘子有杏仁绿的眼睛,头发并非栗色,而是黑的,又黑又浓又直,披在肩上。她虽然丑丑的,却令他怦然心动。在长安,假如人们说一个人丑丑的,反而指的是一种别致的漂亮。一个女人如果美到无可挑剔,反倒不真实、不可爱,甚至有一点点令人恐怖。太美的东西反而缺少亲切感,甚至迹近妖伪。”

比如,樊锦诗描述三危山上的蓝天和星空,描绘“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的思绪。

而在《敦煌》里,陈继明则借着唐朝人的眼睛如此细致描绘:

“就像一株草,虽然离开了大地,但大地是切实存在的,可以看不见,但必须存在。很多东西不见得要画出来,但画师自己要能看得见。作画的时候,不管画的是不是人,人情,是他唯一能够依赖并且抓住的东西。即使是画马、牛、羊,画山、树、草,画风、水、云,也当以人视之,同样要画出人情。这是师父阎立本给弟子们反复强调过的一个要点。用最准确的方式把最朴实、最尖锐的人情表达出来,是阎氏师徒们的全部工作。抓不住人情,他就不知道怎么画任何一笔任何一画。人情,也就成为他画画的最高标准,有时候,画师需要先创造出那种情。比如飒露紫和李世民 / 丘行恭的那种情。”

可以说,樊锦诗在莫高窟前思考的问题,陈继明都用讲故事的方式讲述了出来:

为什么在被世人以往的沙漠里会产生如此辉煌的石窟艺术?

为什么敦煌仿佛被一起在此长达几个世纪?

这些由壁画和彩塑营造而成的佛国世界曾经是什么面目?

在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情?

在这个丝绸之路曾经的重镇,莫高窟担负着什么样的使命?

那些金碧辉煌的壁画和彩塑,究竟是如何被创作出来的?

那些精美绝伦的壁画是什么人画的?

这些洞窟最初是谁建立的?

第407窟的藻井图案是八瓣重层的大莲花,圆形莲花中心有三只旋转飞奔的兔子,这究竟来自何方?

……

《敦煌》里,人神共聚,爱恨沸腾,星空浩瀚,动物通灵。民族的、文化的、男女的、僧俗的、虚实的、古今的……全部贯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鲜活的世界。

这个虚构的世界,也如樊锦诗的非虚构世界一般,如常书鸿的非虚构世界一般,饱含敬意与诚意,饱含旷古的忧思、刚健的精神和行动的勇气。

中国艺术,幸有敦煌;中国文化,幸有敦煌;中国故事,幸有敦煌。

包罗万象的敦煌说不尽,无论多少人为之迷醉、为之投注心血,都是值得的。

《敦煌》 陈继明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敦煌》精彩片段

雪祁走进窟子,里面已经大变样了,进深比原来深了两倍,一侧的工作面上架好了方形的脚手架,泥匠站在架子上,正朝北壁上抹粗泥。令狐近知在下面当帮手,用铲子把黏稠的粗泥盛进一个木盆里,交给上方的匠人。雪祁跟他打招呼:“近知兄,骟匠变成泥匠了。”令狐近知用泥手摸摸额头,说:“雪祁先生,我们都是为你服务的。”雪祁说:“不对,不对,我们都是为佛祖服务的。”没人在意他腋下夹的东西,这让他有些失望。他退出窟子,问令狐琴:“胜觉法师没来吗?”令狐琴说:“刚才来过。”

随后雪祁便去三界寺找胜觉。果然,还是胜觉,一眼就看到了雪祁腋下夹着东西,心急着马上要看。雪祁蹲下来,把草稿徐徐打开。胜觉静静看了一会儿,说:“有势,这势,多好!”雪祁说:“我还不满意。”胜觉问:“说说看,哪儿不满意?”雪祁说:“实话实说,我有一个问题还没解决,我还不能把神的故事和人间烟火对接起来。说白了,我还不相信阿育王的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胜觉说:“所以啊,势很好,但有点空,缺一点打动人心的力量。”雪祁问:“怎么办?”

胜觉坐下来说:“你必须先相信。”

雪祁说:“是呀,问题就出在这儿。我对佛陀和佛陀的思想五体投地,但是,我还不能相信,一百年前的童子就是后来的阿育王。阿育王从一个征战四方的统帅,又是怎么变成一个慈悲为怀的君王的? 那个点,那个最关键的点,我一时还找不到。”胜觉在琢磨,如何说服雪祁相信。胜觉站起来,围着雪祁转了几圈,终于盯住雪祁的眼睛说:

“慈悲并不是佛陀发明的,在佛陀出世以前,慈悲早就存在了。你难道也不相信慈悲吗?”

雪祁睁大眼睛,愣了片刻,突然给胜觉跪下来,说:“我懂了,我懂了!”胜觉说:“快起来,快起来。”雪祁说:“我在给慈悲下跪呢!”胜觉说:“慈悲是不需要下跪的。”

雪祁问:“谁需要?”胜觉说:“人呀。人需要,装神弄鬼的人。”

雪祁问:“你没骗我?”胜觉说:“我没骗你。”雪祁问:“骗过别人吗?”胜觉说:“当下跪、磕头、烧香成为习惯,也就没必要一一劝止了。”

雪祁一惊,说:“容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胜觉做出一个尽管问的表情。雪祁问:“人为什么必须闭关?”胜觉说:“闭关和磕头不一样。闭关的确有必要。”雪祁问:“为什么?”胜觉说:

“我们生活在阶段性里,闭关就是力争跳出阶段性,看到不灭性,看到永恒存在的东西。”

雪祁问:“你看见了吗?”胜觉顿了顿,说:“我觉得我看见了。”雪祁说:“胜觉兄厉害,还请不吝赐教。”胜觉说:

“不灭性的一大半就隐藏在我们自己身上,所谓儒释道—— 儒性、佛性、道性,其实是天真本性的自然流露,来自人自身。每个人身上原本就有,天生就有。”雪祁问:“原本就有,天生就有,那还闭什么关?”

胜觉说:“成长的过程也是受蒙蔽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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