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在宛城被张绣偷袭之后,一路向西败退到舞阴县(今河南方城县杨楼乡),收拢各路残兵败将,诸军情绪还算稳定,建制也还算完整。特别是平虏校尉于禁所率数百泰山兵(于禁泰山郡人)殿后阻挡数千追兵,虽有死伤却能凝成一团,拆不散,打不烂,一路擂鼓而退。而军纪很差的青州兵就惨了,不仅被打散了建制,回来居然还告状,说是被自己人落井下石,他们才会这么惨。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于禁在撤退途中发现一群青州军的散兵游勇正在沿路抢掠,不光抢东西,还把人衣服给扒光了,害的一大群男女在大街上裸奔,成何体统!
真是变态啊,于禁大怒,上前狠狠收拾了他们一顿,数其罪曰:“尔等同属曹公,而还为贼乎!”又抓几个为首的杀了示众,以安抚百姓,并宣布这些事端绝非曹将军授意。
爱兵而不爱民,不可以为将。爱将而不爱民,不可以为君。最善将兵者,必能治兵,兼能治他人之兵,于禁是也。
可这一下青州兵倒觉得委屈了,怎么自己人打自己人哪?!就逃到曹操跟前恶人先告状,说于禁趁乱造反了,得赶紧镇压。曹操觉得不大可能,但为防万一,还是吩咐各营小心为上,别跟泰山兵靠的太近,待事情分晓了再说。
随后,于禁也率军来到舞阴,大家都叫他赶紧去主公那里分辨一下,他却淡然一笑:“今贼在后,追至无时;若不先为备,何以拒敌?分辩小事,退敌大事。曹公英明,岂会受人拨弄!”只是抓紧时间安营扎寨,布置防御工事。
果然,张绣探得曹军各部在舞阴聚集,又率骑兵攻来,却遭到于禁诸将的猛烈反击,结果又反胜为败,一战损失惨重。张绣不敢再在宛城据守,急退往刘表的地盘穰县恢复元气。
曹军经常上演这样的戏码,你以为它已经被击溃了,实际它只是暂时在形式上冲散了队伍而已,而其贯穿全军的士气与斗志,却是丝毫没有受到伤害。而这,才是一支军队真正战斗力的所在。
战后,于禁才从容谒见曹操,表明真相,曹操不由大赞:“淯水之难,吾何其急也,将军却能在匆忙之中,整兵徐退,讨平暴乱,高筑坚垒,不可撼动,从而反败为胜。虽古之名将,何以加兹!”于是封于禁为益寿亭侯。为曹军诸将中第一个封侯者。而对于军纪散乱的青州兵,曹操却没有追究,如前所述,这是他的基本盘,如今大敌当前,护短是必须的,否则谁来给你卖命呢?这些麻烦的问题,还是留待日后局势稳定了再解决吧。
短暂的休整后,曹操便率大军返回许都,只留曹洪率部驻防于舞阴与叶县一带,凭借方城之险,与张绣对峙。没办法,朝廷里曹操有一堆的麻烦事儿要处理。
此次兵败,曹操负有领导责任,他必须要花时间平息朝廷中的不满声音。此时的曹操,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在朝廷中拥有绝对权威,至少非兖州时期加入的这帮人对曹操并不完全信从,何况曹操这次损兵折将,败的相当窝囊。
所以,曹操绝不能把过错归结为自己好色,他的说法是:“吾降张绣等,失于未取其质,以至于此。吾知所以败。诸卿观之,自今已后不复败矣。”从此,曹操接收归服的军阀后都会把对方的家属先控制起来,迁往都城居住以为人质(注1)。这后来成为曹魏的基本制度,就连兵将、官员也需要将家属安置居住在都城,以表其忠心。
而就在曹操权威受挫,压力山大,想要再征张绣挽回颜面的时候,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吕布使者突然来到许都,来就来呗,还给曹操送上一份大礼。
这份大礼,竟是伪帝袁术手下的谋士,韩胤。
原来,还是袁术胆子最壮,就在这年春天,他终于在寿春僭号,自号“仲家”(意思说汉家是第一家,袁家则是第二家),并改九江太守为淮南尹,以寿春为京师,置公卿百官,建皇宫,设祠堂、明堂,郊祀天地,唯独不敢正式登基称帝(曹公尚在,未可也)。这就好比男女通奸偷情,甚至孩子都生了,却不敢正式结婚,一副按捺不住而又胆战心惊的猴急样,当真让人无语。
不过,与大家既定印象不同,袁术之所以在此时僭号,不止因为他信了“代汉当塗高”的谶语还得了传国玉玺,更在于他此时的势力范围已达到巅峰,比他在南阳时混的好多了。
当初,初平四年(193年),袁术从南阳转战兖州受挫于曹操后,便向南拿下扬州治所寿春,自领扬州牧,又称徐州伯,宣示自己对整个淮河流域与江东地区的主权。
袁术这一招还是挺妙的,可谓神来之笔、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典范。既然兖州有曹操、荆州有刘表都不好惹,那不如就退以淮南为根基,捭阖纵横,巧施谋略,从江东、徐州打开一片新局面。首先,袁术派孙贲(孙坚侄子)带领孙家军打败了袁曹的小弟周昂,拿下了九江郡。
接着,袁术又派吴景(孙策舅舅)击败了周昂的弟弟丹杨郡太守周昕,夺得丹杨郡;兴平元年(194年),袁术又派孙策攻打庐江郡太守陆康,拿下庐江郡;次年195年,孙策又自告奋勇,带领孙家军南下,只花了一年多,便全取了江东四郡;孙策不愧是孙坚的将门虎子,这年才20出头,却在短时间内开创了如此基业,真可谓项羽韩信霍去病之后,又一位光彩四溢的少年英雄!光论这一点的话,三国群雄没人比得过他!
而与此同时,袁术又趁着刘备新领徐州,根基不稳,亲自领军北上,占其广陵郡和部分下邳郡,并将势力渗透到了豫州的陈国、沛国与汝南一带,实力大增!至197年初,袁术的势力范围,已横跨扬、豫、徐3州11郡,按理实力应不逊于曹操袁绍两位大佬,所以袁术不管三七十一,先僭号爽一把再说!
袁术走了一步大臭棋,后来曹操统一北方,取了大半个天下,都不敢称帝;袁术才刚混出点名堂,就抢着跳出来找打,岂不可笑?
可袁术就是自我感觉良好,反正认为自己就是真命天子啦,还在后宫搞了数百佳丽,绫罗绸缎的穿着,鼎食粱肉的吃着。虽然这年江淮天旱岁荒,士卒百姓饥寒交迫,以至人相残食!
烈士多悲心,曹操听闻,觉得有些痛心,又有些愤怒,感情的闸门一旦泄开,就再也难以自抑,于是生出了一篇脱胎于挽歌的新乐府诗《蒿里行》(注2),文见其人,字里行间,尽显其对于此悲剧时代之哀痛与卓然于群雄之觉悟。明人谭元春因此说:“一味惨毒人,不能道此;声响中亦有热肠,吟者察之。”(《古诗归》卷七)。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津盟,乃心在咸阳。
军力合不济,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称帝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短短八句八十字,从当年酸枣会盟失败一直说到如今袁术称帝号,总共七年山河破碎的历史画卷,语言古朴,雄阔远大,感情沉痛,直面现实,其境界之开阔,其文学之高度,其思想之深远,可谓“汉末实录,真诗史也”(明代钟惺《古诗归》)。
需要指出的是,《蒿里行》等汉末新乐府五言诗的兴起,是曹操的一个重要文学成就。两汉时期,汉赋最为流行,即便在诗之中,也认为四言是诗体正宗,而五言乐府只是民间“流调”。正是从曹操,才开始关注这种新的五言乐府,并将其改造成为一种“意义非凡的中国抒情诗”。汉赋本质是一种宫廷文学,歌功颂德,浮华烂俗,与之相比,“这种新的抒情诗更多呈现诗人的个人体验和情感共鸣。它的主题不再是皇家林苑、都城或礼仪,而是知己的宴会、分别的瞬间,或者是黄昏时对山峦的一瞥”(注3)。后来,曹操之子曹植又进一步改进了五言乐府诗,并借此表达理想化的自我形象,从而将中国古典主义浪漫带向巅峰。而曹丕则开创了六言、七言、杂言诗的体例,并对建安时期抒情小赋和书信体散文的蓬勃发展,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由此,曹氏父子为中国诗学开一新纪元,并为唐朝七言绝句与李白杂言乐府开出了端绪,其总体文学成就堪称古今之最。
另外,早在这首诗之前,曹操还写过一首类似的五言乐府《薤露行》。
惟汉廿二世,所任(何进、袁绍)诚不良。
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
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
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
贼臣(董卓)持国柄,杀主(少帝)灭宇京。
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献帝)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
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同《蒿里行》一样,《薤露行》原本也是一首挽歌,只不过《蒿里行》所哀悼的是百姓,《薤露行》所哀伤的是朝廷(注4)。无论百姓朝廷,曹操表达的是丧亡之哀,而面对这些乱世群雄,曹操则表示的是批判与蔑视(注5),总之一开始,大家的境界就不一样。
正如唐代诗人元稹所言:“建安之后,天下之士遭罹兵战,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故其遒壮抑扬、冤哀悲离之作,尤极于古。”念曹操的诗,一定要用一把深沉的男低音,他的诗极少华美的辞藻,结构也不是很精细,但简约严明,雄劲俊爽,就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字里行间充满了感染力和崇高美,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伦理关怀与厚重的历史使命感。曹操能够在三国群雄之中脱颖而出,靠得就是这种心系天下的政治家情怀,这种情怀就连刘备也稍有缺乏,就更别说二袁孙权刘表之辈了。
于是,在曹操的影响与激励下,一大批建安文人成长起来,他们“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刘勰《文心雕龙》),他们有着对苦难社会的自信心与责任心,这是一种高贵的,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品质,更是一种长期压抑后喷薄而出的激情,他们怒放的生命,在乱世的血腥荒野中飞翔、穿行,拥有超越平凡、挣脱一切的力量。这种力量,这种人格的刚健,被称为“建安风骨”,它代表了历史上一种理想的文学状态与文学典范,从此在文学史上不断被提起,过一段时间就有人要求回归到建安文学(注6)。
章炳麟先生有这样一种看法,他认为“文章的刚柔,往往反映了时代的盛衰,如西汉强盛,文章雄丽而刚劲,东汉少衰,则文辞亦视昔为弱”。但建安文人的特点,是“骨劲而气猛”,是“雄健深沉,慷慨悲凉”,可见这个时代在悲惨中还带着不屈的力量,也就是国家虽衰了,但人物未衰,且人们的心气反而更为刚健了。不像后来的南朝,时代渐衰,文风也软靡无力。而曹操便是这帮建安文人的核心,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文坛、政治双料领袖。从这方面来说,他也可算是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了。
最后说一下,建安文学的发展,与当初汉灵帝设置“鸿都门学”也有关。东汉末年,汉灵帝为了与党人集团争夺人事权,不仅禁锢其政治权利,禁止其做官,还试图绕过原有学术架构,另立学校,遂指派宦官集团在洛阳北宫章德殿前外院之鸿都门下(校址如此靠近宫禁,可称天子门生了),开设了一个以文学、艺术、书法为教学内容,并从中培养人才供应朝廷的“新太学”,称“鸿都门学”,以打破世家大族原先营造的选官壁垒。比起严肃古板的儒家政治哲学,文学艺术这些东西总要温馨平和得多,看来,灵帝与公公们真是被那帮激进暴烈的儒学党人给吓怕了(注7)。
然而,由于鸿都门学培养的寒族子弟人数太少(注8),实力不足,根基不稳,即便高官封爵,乃至画像表彰(注9),但仍“士君子皆耻与为列”,后来也并未在三国政治舞台上造成太大影响,却在文学艺术舞台上起到了重要作用,并在客观上造成了书法、绘画与文学在魏晋时期的蓬勃发展。而作为宦官后人的曹操父子受家庭影响,亦在其中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他们重辞赋而轻经学,重真情而轻俗规,重实用而轻理论,重才性而轻名教,他们认为文章诗赋不是为道德、教化服务(不必寓教训),而是一种个体的生命活动,更是人类活动的一种最高形式,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论》)。曹氏父子的这一观点,及其所推动的文学革命,使文学不再是汉代扬雄所谓“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的东西,并使其最终从儒教的影响下独立出来,开创出了一个“文学的自觉时代”(注10)。五百多年后,杜甫有一首《赠将军曹霸》的诗,是写给曹操后人、唐代著名书画家曹霸的: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
在中国的文学史上,魏太祖曹操、高祖曹丕,烈祖曹叡、陈王曹植四人被合称为“三祖陈王”,排在“建安七子”之上,是公认的中古文学奠基人。看来,英雄的霸业只是暂时的,而文艺的觉醒与文化的传承却是永恒的。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也正是这么个意思。
注1:只有孙权,虽多次表示归服,却一直不送人质,故能保持其独立性,而坚持到了自己称帝。
注2:蒿里一词源自和泰山相连的蒿里山,据说为人死后灵魂归处,而主管蒿里的,则是泰山神,亦即镇墓文中的泰山府君。故《蒿里行》本为乐府曲调中送葬挽歌之名,其曲调哀伤沉郁,曹操借此作诗,当可称得上是一曲时代的挽歌。事实上,从汉末灵帝时起,京师洛阳就兴起了一种婚庆之日表演葬礼上的傀儡戏、并唱挽歌的风俗,一种末世的氛围已呼之欲出。《续汉书·五行志》云:“灵帝时,京师宾婚嘉会,皆作魁櫑,酒酣之后,续以挽歌。……自灵帝崩后,京师坏灭,户有兼尸,虫而相食。”
注3:【美】陆威仪:《哈佛中国史02》之《分裂的帝国:南北朝》,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18页。
注4:晋人崔豹《古今注》:“薤露、蒿里并丧歌也,出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伤之,为之悲歌。言人命如薤上之露,易晞灭也。亦谓人死魂魄归乎蒿里。至汉武帝时,李延年分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亦谓之挽歌。”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又说:“此用乐府题,叙汉末时事。所以然者,以所咏丧亡之哀,足当挽歌也。《薤露》哀君,《蒿里》哀臣,亦有次第。”所谓“哀君”,就是哀悯皇帝,为“王公贵人”送葬;所谓“哀臣”,就是哀悯苍生,为“士大夫庶人”送葬。
注5:钟惺《古诗归》卷七云:“看尽乱世群雄情形,本初(袁绍)、公路(袁术)、景升(刘表)辈,落其目中掌中久矣。”又云:“此二语,道尽群雄病根,惟玄德(刘备)、仲谋(孙权)可免,成败鼎足,局自此定。”
注6:如唐代文学家、初唐诗文革新人物陈子昂就表示,“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所以他们这帮诗文革新家要恢复“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的建安风格,“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李白亦曾写下“蓬莱文章建安骨”“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的诗句,效仿三曹自信豪迈的创作风格。
注7:据《后汉书·五行志》记载,灵帝曾将自己的宠物狗“著进贤冠,带绶,以为笑乐”,进贤冠是儒生学者所戴的冠帽,足见灵帝确实看这些儒生士大夫不顺眼。其中有一条狗逃走,在宫中穿行,跑入司徒府门,见者无不惊怪。《五行志》的作者司马彪亦不无讽刺的评论道:“今在位者皆如狗也,故狗走入其门。”
注8:鸿都门学的学生人数,在高峰期曾达到一千来人,但与多达三万人的太学生群体相比,又属微不足道了。
注9:见《后汉书·蔡邕列传》:“或出为刺史、太守,入为尚书、侍中,乃有封侯、赐爵者……”另外,汉灵帝还在鸿都门学“画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并下诏将乐松、江览等三十二位鸿都门学优秀毕业生画在旁边,并立赞语,“以劝学者”,然而只是惹得士人嘲笑。鸿都门学出身的士人之中,见于史载的只有五人,其中乐松、任芝、江览是灵帝宠臣,虽然“工书画擅言辞”,但灵帝一死,他们就消失无踪了;另外还有梁鹄、郗俭二人,郗俭任益州刺史,为政贪腐,后被起义军所杀;梁鹄则虽有书法之才,且先后担任选部尚书与凉州刺史等显职,但畏惧贵戚一事无成,最后投靠曹操做了一个帮闲写字的清客。
注10:见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